第二天荣甫之跟着宗巴回家,其实他们所谓的家,只不过是几间帐篷罢了,布夏的家也是如此,以便这些逐水草而居的牧民们拆缷搬迁。宗巴一家人热情地欢迎他这位不算陌生的客人,在此之前,布夏已经带他来过宗巴家了,但只是短暂的拜访罢了,那时候压根儿都没想到这儿会是沈文的同学方大川的家,真格是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
“荣大哥,你只管安心地住下来,就把这儿当成自己的家,我父母都是喜欢热闹的人,可千万别客气呀!”宗巴向荣甫之引见家人之后,俨然以主人的身分欢迎他。
“宗巴说的对,若早知道你和宗巴是朋友,说什么也要将你留在家里,怎么会让布夏抢了这个光彩呢?”宗巴的父亲笑嘻嘻地说。
“谢谢你们的盛情,我真是幸运,碰到你们这些好人,你们对我太好了,我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荣甫之话刚说完,一位年轻的姑娘提着一壶冒着白烟的酥油茶进来,只见这位姑娘绑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被冻得红红的脸颊像熟透的苹果般鲜艳欲滴。她轻巧熟练地替每个人倒了碗酥油茶之后,就悄悄地溜到了后面,自顾自地做起针线女红来了。
她是宗巴的姊姊青青,是个温柔娴静的女孩子,长得美丽动人、身材姣好,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就有年轻小伙子对着她唱情歌,是高原上出了名的美人儿。美丽是每个女人都想拥有的,也是每个男人想要追求的,因此之故,美丽常会引来一些无谓的烦恼,为了避免这些无谓的烦恼,青青不大喜欢出门,总是躲在屋里做她的针线活儿,免得惹来一些年轻男人唱起令人听得脸红的情歌来。
也因为她的美丽,令她自视甚高,高原上那些勇壮粗鲁的男人没一个她看得上眼,以致已经二十好几了,还没有结婚的对象,她的父母可为这事着急得很,她倒不以为意,心想总有一天会遇到一个她喜欢的人。
青青手里做着女红,心里却回味着适才荣甫之从她手中接过酥油茶的情景。她早听说布夏舅舅家里住了个外地来的人,又听布夏舅舅说这个人是个画家,长得俊俏,人品又好。布夏舅舅带他来过家里,她并没有出来见客,躲在帐篷里偷偷地瞧着。今儿个宗巴把他带回家里来,要在家里住下了,以后难免时常碰面,不得不出来见面打声招呼,果然如布夏舅舅所说的,这个人不但彬彬有礼,脸面儿也长得俊俏,远胜过高原上那些年轻男人,她不禁觉得有点心动了。
她在自己帐篷里边做针线边听着外头说话的声音,渐渐地听得入神了,手也不动了,心想:这人好不潇洒,竟然为了画画云游四海!又听到弟弟宗巴说他出身于北京的富贵人家,她不禁又想:难怪他的气质不凡,原来家学渊源。
青青一边听一边想,外头的声音何时停止了也没察觉,犹愣愣地坐着,突然听见母亲叫她:“青青,快出来帮我做饭,天都快黑了,可别让荣先生饿了肚子。”她这才搁下手中的针线,到厨房帮母亲准备晚饭去了。
宗巴趁着晚餐前的这一段时间,领着荣甫之在附近四处走走,让他熟悉环境。高原上的天气虽然寒冷,但荣甫之的心里却觉得分外温暖。他这个漂泊无依的游子,在这冰封的雪域里,有这么多好心的人陪伴着他,不吝惜地和他分享一切,他在这里得到的温暖与快乐比在自己家里得到的更多,他由衷地感谢着。
“方老弟,不,在这里我应该叫你宗巴老弟吧?”荣甫之看看宗巴,似乎在询问宗巴的意思。
“荣大哥,你高兴叫我什么就叫什么,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宗巴是我,方大川也是我,叫顺口就好。”
“那好,随口爱叫什么就叫什么,你可不要怪我失礼喔!”
“哪儿的话,荣大哥,你就是太多礼了,总是把什么打扰了啦,感谢你们这些话挂在嘴边,在我们这里可不必这么客气,那样反倒显得生分了。”
“我的心里的确是感激你们的呀!”
“荣大哥,你又来了。哎,这也难怪,你是大宅大院出身的,从小就受了这样的教养,和你比起来,我们倒显得粗鲁无礼了。”
“千万别这么说,你们这里的人个个都是真性情中人,可把我辈自称城市里的人给比下去了。”
“也许这就是人心不足吧?总是羡慕别人,忘了自己所拥有的。”宗巴感慨地说。
荣甫之停顿了一下,才说:“宗巴老弟,我心里有个疑问,不知道该不该问?”
“荣大哥,瞧你,才刚说了不必这么客气的,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其实也没什么啦,我只是心里头纳闷,据我所知藏族的男人都以到庙里当喇嘛为荣,怎么你却到山下读大学?”
宗巴停下脚步,在一块大石头上坐了下来,沉吟了一会儿,才缓缓地说道:“小时候我也在喇嘛庙里待过几年,每天天没亮就起来念经、转经、听大喇嘛讲经,后来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太无聊了,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我就到山下去念书。”
荣甫之在宗巴的旁边坐了下来,整理了一下思绪,又问道:“藏族的文字和语言完全不同于汉族,这附近的居民也大多不会说汉语,而你的汉语却说得这么好,还能去读大学,这真是不简单。”
“荣大哥,其实我有四分之一汉人的血统,我的外公也是汉人噢!我用的汉人名字方大川,就是取我外公的姓,他本姓方。”宗巴露出灿烂的笑容,雪白的牙齿和地上的雪光相互辉映着。
“真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我听我母亲说我外公年轻的时候,因为躲避战乱,辗转来到这里,我外婆的父母收留他,后来和外公和外婆结了婚,就一直留在这里,没有再回中原去,所以布夏舅舅和我的母亲都会说汉语,我们家的人也都懂得汉字。”宗巴娓娓道出自己的身世,迷茫的眼神在雪白的山巅游移。
“原来如此,难怪你和你的家人们都能说流利的汉语,既有汉人的血统,又有藏人豪迈的气质,充分展现了民族融合的精神。”
“荣大哥不象是会取笑人的人,怎么却拿我来取笑了?”宗巴的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荣甫之不能理解宗巴的意思,反问他说:“我这么说有什么不妥吗?”
宗巴幽幽地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从小我就一直被一个问题所迷惑,搞不清自己到底是藏人还是汉人,我身上流着两种不同的血液,既喜欢这片美丽壮阔的高原,又向往平地富庶的生活,所以我才会选择去读大学,可是在学校的这半年来,我总觉得家乡不停地在呼唤我,呼唤我回来。荣大哥,那种感觉你能了解吗?就好像我身上两种不同的血液在拉扯着我,教我不知该往何处去。”
“我懂,在外飘荡了那么久,说不想回家嘛,那只是安慰自己的话,但每次回家去,又想离开那个家越远越好。其实我也不是汉人,而是满洲人,我的先人是从东北来的爱新觉罗氏,自从清帝逊位之后,我的族人们就四处流散,难逃亡国灭种的命运。虽然我在北京还有个家,但是……算了,不提这些了。”荣甫之想起自己飘零的身世,不禁满眼苍茫,不胜唏嘘。
“荣大哥你姓荣,莫非你是荣亲王的后人?”宗巴睁大了眼,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
荣甫之点头不语。
“哇!我们家竟然来了个亲王,我竟然有个亲王朋友!”宗巴兴奋得大叫起来,连身子也像要飞起来似的。
荣甫之按住宗巴的肩膀,笑着说:“宗巴老弟,你是怎么了?莫非我长得和别人不一样吗?”
“我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就觉得你跟别人不一样,果然就是不一样,明天我带你去各处转转,教我的族人见识见识亲王的样子。”
“别这样,宗巴老弟,亲王早已做古了,你这样不是教我贻先人羞吗?我虽是王室之后,但时代变了,人的价值观也跟着变了,再提那些天宝年间的事,岂不让人笑话了吗?承蒙你们看得起我,把我当个朋友,我们就做个明心见性的朋友,再别提什么亲王不亲王的了。”
荣甫之的这番话说得十分恳切,宗巴听了之后不免感到适才的兴奋莫名真是有点失态,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荣大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有你这样的朋友感到很光荣,你身为贵族,却如此地谦逊有礼,和你比起来,我真该闭门反省了。”
“瞧你,又提了,早知道就不告诉你这些了,免得你一天到晚将贵族亲王挂在嘴边,岂不羞死我了!”
“好,不提就不提。”宗巴痴痴地傻笑,“可是我还是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你问吧!”荣甫之两手一摊,表示豁出去了,随便你问吧!
宗巴看了荣甫之一眼,大胆地问说:“为什么沈文也从不提这些?以她的个性应该不会瞒着我们的呀!”
“我想是她的母亲不让她说吧,何况这也没什么好说的,先人已故,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再提起也只有遗憾罢了!”
“荣大哥,我总觉得你好像不快乐,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但有意无意之间,你会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样子,你是不是有什么困难?如果有困难的话,若你还当我是个朋友,我一定尽我的力量帮你。”宗巴正视荣甫之的脸,传达他由衷而发的诚意。
“宗巴老弟,谢谢你,我并没有遇到什么困难,你的这份心,我心领了。”荣甫之拍拍宗巴的肩膀,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这一天晚上,荣甫之和宗巴一家人相谈甚欢,他们大口地吃着烤羊肉,大碗地喝着青稞酒,家庭的温暖融化了荣甫之他那颗冰封已久的心,彷佛他也是这个家的一份子,彷佛他也是这片高原上的子民,他开怀畅饮,放声谈笑,把那旅途中的孤寂和忧伤远远地抛在脑后,把他心中的愁思暂且遗忘,今晚,他想沉醉,醉在浓浓的友情中,醉在茫茫的雪域里。
新年前夕,宗巴家人忙着准备过年,荣甫之想要帮忙却又插不上手,留在家里又显得碍手碍脚的,于是他背起了画架往山涧里走去。
阳光露出灿烂的笑脸,雪白的山峰彷佛也对他盈盈地微笑着,天空澄蓝得像平静无波的大海,极目四望,这片被冰雪覆盖的大地,何其雄伟壮观,何其深情款款!
荣甫之选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架起了画架,取出画笔,好不优闲地画将起来。一笔一个心念,一笔一段情思,他把对这片土地的爱,一笔一画地倾注在画布上,缓缓地编织着一个美丽的梦境。那个梦境是一个祥和宁静的白色世界,是一个优雅怡然的蓝色国度,是一个至情至性的纯洁境地。
他画着,画着,不知道是眼前的景象感动了他,还是画中的幻境迷惑了他,他的心好像飘浮在那连绵的山峰上,悠悠荡荡;他的灵魂彷佛飞出了躯壳,虚虚晃晃。一位美女飘飘然地在他眼前出现,他竟分不清是在梦中,抑或是在真实的世界里!
“你怎么不画了?我站在这儿老半天了,怎么都没看到你动笔呢?”
青青忽然开口,荣甫之吓了一跳,终于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世界里。“噢!青青,是你,我还以为是天上的仙女。”
青青听到荣甫之将自己比喻为天上的仙女,不觉脸都红了,缓缓地低下了头,不知该说些什么。
荣甫之看见青青羞涩的模样,自觉说话太轻浮了,连忙解释:“对不起,我失言了,我说那句话不是有意的,请别放在心上。”
青青终究是高原民族,有着豪迈的个性,她不禁嫣然一笑,“我倒真希望自己是天上的仙女,长着一双翅膀,想去哪儿就飞去哪儿,好不自在呀!”
“如果你有一双翅膀,你想飞去哪里?”
青青想了想,说:“大海,我想去看看海的样子,听人家说海是蓝色的,比天空还要蓝,还要深,我没看过海,不晓得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大海是蓝色的,蓝得就像——”荣甫之抬眼看看天空,“就像天空一样的蓝。你看到蔚蓝的天空,就会想到湛蓝的大海。”
青青噗哧一笑。“你越说我越糊涂了,如果大海和天空一样,人家说海上可以行船,天空在我们的头顶上,怎么能行船呢?”
荣甫之可被青青考倒了,一时为之语塞,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是和你开玩笑的,虽然我没看过海,还是可以想象大海的样子。人活着总要有一些梦想吧,如果连一点想象力都没有,生活不是太空虚了吗?我就常想象自己生了一双翅膀,飞离这个山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虽然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但光想着,心里也觉得高兴。”
“你不喜欢这里吗?”荣甫之诧异地问。
“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从小到大都没离开过,也不知道它是不是比别的地方好,还是比别的地方差,若是能出去外面闯一闯,也没什么不好吧?”青青停顿了一下,又继续说:“我听宗巴说你去过很多地方,我想你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荣甫之看着青青脸上纯真的表情,不禁心生怜惜。“我是怎么想的?”
“因为你是个男人,所以能够把你心中所想的付诸行动,你想看看这个世界到底有多大,因此你就到处旅行,而你又是个画家,可以把你所看到的,所想到的都画出来,你的生命是那么的丰富,那么的千变万化,不像我,却要一辈子待在这个封闭的寒冷世界中,连海都没见过!”
“你也可以像宗巴一样,到平地去呀!”
“我父亲说宗巴是男孩子,应该到外面闯一闯,而我是个女孩子,就该乖乖的待在家里,不能四处乱跑。”青青噘起了嘴,一脸的不甘心。
“我想你父亲是担心你的安危吧,女孩子家一个人在外面总不免让人担心的。其实我觉得高原上的生活挺好的,要不然我也不会在这里待这么久都舍不得离开,你瞧,这雪白的山景,这靛蓝的天空,我恨不得一辈子都留在这里呢!”
“嘻嘻嘻。”青青咧嘴一笑,将适才的不悦一扫而光,“你也喜欢蓝色吗?”
荣甫之望着这个将喜怒哀乐全写在脸上的姑娘,微笑颔首,却不明了她心里在想什么。
“我也喜欢蓝色,你知道吗?其实我真正的名字叫娜珍,因为我母亲生我的时候,天空就像今天那么蓝,所以我母亲又叫我青青,叫久了就习惯了,反而把真正名字忘了。”
“娜珍这个名字就像你的外表,美丽婀娜;青青就像你的内在,纯洁无邪,两个名字都好听。”荣甫之笑着说。
“可是我比较喜欢青青这个名字,因为我喜欢蓝色的天空,想要看看大海的颜色和天空有什么不一样,还想……”青青她那长长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水灵灵的大眼睛宛如一泓洁净的潭水。
荣甫之看到青青澄净的眼眸,想起了一个人,那个人是他在孤独旅程中时常想起的,是他在夜深人静时念念不忘的。秋水啊秋水,别来是否无恙?伊人啊伊人,是否知道我在雪山高原上想念伊人呢?
因为漂泊的心牵引着他浪迹天涯,于是他匆匆离去;因为害怕承担不起自己的感情,于是他选择孤独,去找寻他心中想要的答案。他想要一个家,一个没有纷争、没有恩怨的家。但经历过家业萧条,经历过家庭纷争,他觉得害怕,害怕自己无法给伊人一个温馨祥和的家,害怕他那漂泊已久的心已似落叶枯残。然而他又暗暗地期待着,期待和伊人共效于飞,期待与秋水共长,期待给她一个完整的家、给她一份安定的爱!
如此矛盾的心情,没有人懂得,连他自己都不禁怀疑这样是对还是错?他甚至不明白秋水对他是否也有相同的感觉,就一厢情愿地爱着她、想着她。想到这里,荣甫之不自觉地苦笑一声。
“你觉得我说的话很可笑吗?我是不是太会做梦了?”青青喃喃地诉说着自己的梦想,不料竟惹来荣甫之一声讪笑,心里好不是滋味。
“不不不,我并不是在笑你,你别误会了,我是在笑我自己。”荣甫之尴尬地辩白。
“哪有人这样笑自己的。”青青天真地笑了一笑。“荣大哥,明天就要过年了,我妈叫我去摘花,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摘花!这冰天雪地的,哪有花可以摘呀?”
“你跟我去不就晓得了。”
“我不相信寒冬里还有花开,我就跟你去瞧瞧。”荣甫之说完即收舍画具,往肩上一背,即跟着青青向山谷中走去。
约莫一刻钟的时间,他们来到一片宽阔的草原,荣甫之被眼前的景象震慑了,这片被雪山环绕着的草原竟然碧绿如茵,如绒毯般的绿草上长着五彩斑斓的花朵,他不禁赞叹地发出声音:“这太奇妙了,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青青,我不是在做梦吧?”
“如果这是梦的话,一定是一个彩色的梦。荣大哥,你也常做梦吗?”
“不常。”
“那你怎么会以为自己在做梦呢?”
荣甫之尴尬地笑了一下,说:“这些年来我走过许多地方,看过许多稀奇的事物,但从来就没见过在冰天雪地里开出这么美丽的花朵,也许是我见识浅薄,少见多怪了。”
青青的脸上绽放出如花一般灿烂的笑容,柔声地说:“我们族人称这个地方叫天堂谷,我把这些花叫做天堂花,我想这个地方是离天堂最近的地方了。”
“如果有天堂的话,不见得会比这里更美。”
“荣大哥,我去摘花,你来画画,把天堂之花放在画里,一定很美。”
“我还是帮你摘花好了。”
“你不画吗?”
“太美了,我画不出来。走,我们摘花吧!”
荣甫之走进花丛里,阵阵花香扑鼻而来,使他醺然欲醉,他心想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堂,应该就是这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