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热闹了几天,新年过去了,荣甫之搬回布夏家寄宿,宗巴也即将下山回学校继续读书,临行前他来布夏家辞行。
布夏准备了丰盛的酒菜帮外甥饯行,高原民族的豪迈与洒脱在觥筹交错间表露无遗。
酒酣耳热之际,荣甫之真情流露地说:“宗巴老弟,今天一别,再见难期,我再敬你一杯。”
荣甫之一仰头喝干了一大杯的青稞酒,强烈的酒气直往脑门上冲,使他觉得浑身发烫。
“荣大哥,我们也算是有缘的了,在这冰封的雪域里都能重逢,相信我们一定会有再见面的一天。”宗巴也豪爽地喝干了杯中的酒。
“可不是吗?人生聚散如浮云,飘来荡去的,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聚在一起了,来,我陪你们喝一杯。”布夏是个真性情的汉子,一咕噜地也把酒喝干了。
“布夏老哥,我来这里打扰你也够久了,吃你的,住你的,给你添了许多麻烦,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啊!”
“荣老弟,你说这话就太见外了,我可一直没把你当外人看唷,说这种客套话,该罚。”布夏在荣甫之的杯里斟满了酒。
“好,我喝,我喝,喝完这杯酒,我也该跟着宗巴老弟下山去了。”
荣甫之正举起酒杯要喝酒,却被布夏抢走了手中的杯子,布夏连呼:“什么?你要走,不成,不成,这杯酒你不能喝,我不让你喝。”
荣甫之和宗巴两人互望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布夏舅舅,你怎么抢人家的酒喝呢?如果你们家酒不够,我回家拿去。”宗巴笑着说。
“开什么玩笑,我们家的酒让你喝三天三夜也喝不完。”
“那你为什么不让荣大哥喝呢?我看你是舍不得吧?”
“舍不得什么?你以为我舍不得酒啊!我是舍不得他走。”布夏将酒杯放在荣甫之的面前,对荣甫之说:“真要走,你得连干三杯,我就放你走。”
“布夏老哥,宴席总有散场的时候,我总不能一辈子在这里待着吧?你不怕我把你的酒都喝光,把你的牛羊都吃光吗?”荣甫之笑得有点凄凉。
“那又何妨,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但我知道荣老弟你如此洒脱的人是留不住的,我也不巴望你一辈子留在这里,只是希望你多住些时候,等夏天到了,气候好些再走。”
宗巴也附和着说:“布夏舅舅说的是,荣大哥,此地夏天的景色千万不能错过,那可是做画的好题材哩!”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还非得留下不可了,这样我就可以少喝三杯了。”
“三杯可以少喝,但为了庆祝你留下来,应该再喝三杯,来,我敬你。”不由分说,布夏举起酒杯一仰而尽。
“上当了!”荣甫之和宗巴也笑着喝干了。
酒逢知己千杯少,这三个不同典型的性情中的男儿,在严寒的藏北高原上把酒言欢,惺惺相惜,直到月牙儿莲步缓移地走到西半天,将沉未沉。
布夏带着酒意到羊圈里挤羊奶去了,这是他每天天未亮就要做的事情,挤完羊奶之后交给家里的女人煮出浓烈烈、香喷喷的酥油茶,配上高原民族的主食粘粑,就是一顿令人活力充沛的早餐。其实挤羊奶这件事,在一般藏族人家中都是女人做的事情,但在布夏家里却是布夏一手包办。
荣甫之和宗巴两人坐在微朦朦的月光下,远远地望着醺醺然的布夏在羊群中东倒西歪地挤着羊奶,
“宗巴老弟,我想麻烦你一件事,帮我带件东西下山。”荣甫之脸色酡红,不知是酒精作祟,抑或是觉得不好意思。
“你荣大哥交代的事,我一定办到,但不知你要我带什么东西下山?”宗巴拍胸脯保证,想是酒精使他热血沸腾,为朋友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帮我带一幅画。”荣甫之从怀中拿出一卷已经包里好的画,交到宗巴的手里。
宗巴一迳儿地往怀里收好,这才问:“荣大哥是要我把这幅画带给沈文吧?”
荣甫之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麻烦你帮我带给你们同学秋水小姐。”
“秋水?”宗巴目瞪口呆地望着荣甫之。
“是的,请你交给秋水小姐。”荣甫之的眼神投向西斜的残月,几许星点慵懒地眨眨眼,他并没有注意到宗巴惊讶的表情。
“荣大哥,你——你和秋水是——是好朋友吗?”宗巴的酒意已经消了大半,但说起话来却变得结巴了。
“应该说是一见如故吧!”荣甫之乘着酒意,继续说道:“秋水小姐是我看了一眼就忘不了的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彷佛找到了我寻找已久的人,那种感觉就好像——好像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宗巴顿时觉得胸中五味杂陈,脑中却空空如也,一个是他心仪的对象,一个是他仰慕不已的人,他在这两人之间该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宗巴还来不及理清混乱的思绪,又听到荣甫之说:“我走遍大江南北,见过无数漂亮的姑娘,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让我动情过,只有她,她就像一条清澈的溪水流过我干枯的心田,又像明亮的月光照亮我黑暗的心灵,那种感觉你曾经有过吗?宗巴老弟。”
“我——我不知道。”宗巴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无精打采地回答。
“噢!我忘了你还年轻,男女之间的事对你来说,还太早了点。”荣甫之拍拍宗巴的肩膀。
“荣大哥。”宗巴欲言又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之后,终于鼓起勇气地说:“秋水她知道——知道你喜欢她吗?”
荣甫之突然变得沉默了,他静静地望着即将隐没的星光。许久之后,他才缓缓地说道:“我并没有当面向她表白,但我离开的时候托沈文交给她一封信,我想她看了信之后,应该了解我的心意。”
“你为什么不当面向她表白呢?”
荣甫之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沉重地说:“这些年来,我东飘西荡的,一颗心就像没根的浮萍,又一无所成,怎么能让人家依靠呢?”
“为什么不安定下来?以你的身份,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呀!”宗巴决定一探荣甫之的心灵世界。
“也许我在找寻属于我自己的东西吧!”荣甫之无奈地说。
“什么东西?”
“我也不知道,姑且说它是一种理想吧!名位富贵对我来说是虚幻的,不真实的,我要的是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是我努力之后所得到的成果,那种收获才是有价值的。”
“可是秋水并不明白你的心,等你实现理想之后,说不定她已经……”宗巴的心情沉重无比,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荣甫之明白宗巴的意思,不等他说完就接着说:“那也是我所担心的。可是我想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归宿,就必须先让自己安定下来,没有实现理想之前,我想我是无法安定的。”
“那沈文呢?”
“沈文怎么样?”荣甫之不明白为什么宗巴突然提起沈文。
被荣甫之这么一问,宗巴反倒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试探着问:“据我所知,沈文对你崇拜得不得了,提到你的时候眼神就发亮,你想她会不会喜欢上你啊?”
“宗巴老弟,你这不是开玩笑吗?沈文那个小丫头从小就在我身旁跟上跟下的,在我的眼里,她永远都是我的小表妹。”荣甫之哈哈大笑起来。
“小表妹也有长大的一天啊!”
“是吗?长大了,她就嫁人了,我就当表舅了。”荣甫之又笑出声来。
宗巴这才明白,荣甫之对沈文对他的用情之深一无所悉,他只把沈文当成不懂人事的表妹看待。也许这就是人说的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吧!宗巴想到沈文之于荣甫之,不禁也想起自己对秋水的一往情深。哎!世间多少痴男女,沈文是其中之一,荣大哥更是个痴情种,而他呢?他算不算也是其中的一个呢?
宗巴摸了摸怀中的那幅画,想推辞荣甫之的请托,并对荣甫之说他也喜欢秋水,但他说不出口,他才刚拍胸脯保证一定不负所托,现在怎么能反悔呢?这不是对待朋友之道,可是他又怎能为情敌带东西给自己喜欢的人呢?他感到困惑无比,酒醒了,心却醉得迷糊了。
寒假结束了,学生们又回到学校上课了,大学城又热闹了起来,彷如出轨的火车回到轨道上重新运行,每件事物、每个人都没有太大的改变,若硬要找出一些不同的地方,大概就只有长了年岁这件事了。可不是吗?过了年了,每个人都多了一岁,比去年更加成熟了点;每件器物上也都添了一层岁月的痕迹。
那些将近一个月没见面的同学们,一见面的第一件事,就是互相询问寒假期间做了些什么事?去了哪些地方?见到了什么新鲜玩意儿?尤其是沈文和家慧这两个喜欢热闹的,吱吱喳喳个没完,一见到秋水更是说长道短的,秋水听她们说得有趣,禁不住慨叹说:“我长这么大,还没离开过这个小镇,比起你们来,我可算是井底之蛙了。”
“谁教你不跟我去武汉,不然你也可以站在武汉大桥上俯瞰壮阔的长江,体验一番悠悠东逝水的况味哩!”家慧说话的神情,宛如还站在长江大桥上俯临浩浩江水。
沈文不改活泼的性情,打趣着说:“我看你是去体验“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天天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滋味吧!”
“我和谁共饮长江水?你说,你说呀!”家慧一劲儿地推弄沈文。
沈文一劲儿地闪躲,但依然说了一句:“当然是你未来的夫婿呀!”
“是谁?是谁?你说清楚。”家慧仍然不放过沈文,笑着要追打沈文。
秋水看着她们两人闹成一团,不禁笑说:“你们是不是太久没见面了,连对方是谁都搞不清楚了?不管那个共饮长江水的人是谁,我们这些人不都是喝长江水长大的吗?大家都是一家人,别闹了,老师快来了,坐好,坐好。”
秋水的这一番话引得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连坐在后面的方大川也笑出声音来。
有个顽皮的同学突然冒出一句:“我们不想喝长江水,只想喝秋水。”
众人听了更是拍手叫好,弄得秋水脸都红了。
“是谁说要喝秋水的?可不可以分我一杯呀?”张涛的话音一落,同学们一阵风似的都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老师,是他说要喝秋水的。”坐在秋水后面的男同学指着刚刚那位顽皮的同学。
张涛看了一眼那位顽皮的同学,回过头来问秋水后面那位同学:“你呢?你想不想喝?”
那位同学搔搔头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也想喝喝看。”笑声又轰然而起。
秋水回头眤了一眼那位男同学。
“别忘了也分我一杯哟!”张涛笑着说,目光却映在秋水的脸上。
秋水因为自己的名字被拿来开玩笑而感到羞愧,一言不发地低着头,盯着课本瞧。
方大川眼看着秋水被人家拿来当话柄,心里老大不高兴,高声地说:“你们闹够没?要喝水到江里喝去,何苦拿人家的名字开玩笑?这么美的名字都被你们蹧踏了。”
顿时课堂上鸦雀无声,秋水回头望了一眼方大川,眼神中静静地流露出感激之情。
张涛暗暗地佩服方大川,他看得出来方大川是喜欢秋水的,但没料到他会在众人面前挺身为秋水说话。相较起来,他对秋水的爱意并不下于方大川,甚至有过之,为什么他竟然跟着大家起哄呢?不但对秋水是一种侮辱,也有失他为人师表的尊严。于是他正色地说道:“方大川同学说得对,我们的确开玩笑开得太过火了,也许是大家太久没见面了,太想念秋水同学了,希望秋水同学不要放在心上。好了,寒假已经过去了,也就是说你们的好天子过完了,这学期的课业可不比上学期轻松,希望你们有心理准备,如果过不了物种分类这一关,到时候重修,可别怪我唷!现在我们开始上课,请翻开课本第一页……”
“喂,沈文,你猜我在武汉看到谁?”家慧拍了一下坐在她前面的沈文的肩膀,悄悄地说。
沈文的身子往后仰,小声地问:“谁?”
“就是讲台上的那一位。我告诉你们哦!”家慧把旁边的秋水也拉拢了过来,轻声地说:“我在武汉大桥上,看到老师搂着一位穿着入时的姑娘,倚在栏杆边,卿卿我我,桥上的行人那么多,他们也不在乎,一直搂搂抱抱,情话绵绵,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
“真的吗?你没看错吧?”沈文惊讶地叫了出来。
众人的目光都投向这交头接耳的三个人,连正在黑板上写字的张涛也转过身来问道:“沈文同学,是不是寒假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情?说说看,让大家分享你的快乐。”
沈文倒也不惊慌,大方地说:“老师,今年的寒假好无聊喔!整天待在家里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真是白白浪费大好的光阴,老师,寒假你都做些什么事?教教我们嘛!让我们学习学习,免得明年的寒假又白过了。”
“我和你们一样,一天只有二十四小时,没有什么特别的呀!”张涛并不常在课堂上提到自己的私事。
“说嘛,总有上哪儿玩玩去吧!”课业外的事情总是会有人附和的。
“就是嘛,让我们也长点见识嘛。”这次声音更大了,几位同学异口同声地说。
张涛拗不过大家的意见,只得说:“看样子我今天不说一下,你们是不会放过我的,我就简单地说一下好了,你们应该知道我是武汉人吧?寒假的时候当然免不了回家过年喽,所以我回了一趟武汉,就是这样,报告完毕。”
“做了些什么事情啊?老师。”沈文回头向家慧使了个眼色,颇有好戏即将上场的意味。
“也没做什么,左不过就是过年那些琐事呗,或是到亲戚朋友家拜年,或是出去走走,没啥新鲜的。”
“老师,武汉什么地方最好玩?”那个顽皮的同学又说话了,沈文、家慧和秋水竟都一齐回头望了他一眼。沈文心想:我早问这一句不就好了,绕了老半天都不及他这句切中要害。
“去武汉,一定要去武汉大桥看看,我每次回去都会去那里体会一下江阔水深的壮观景象,古人说登泰山以小天下,在武汉大桥上也会有那样的感觉。”张涛说得兴起了,不忘乘机教育学生,继续说道:“看过大山大水之后,才能了解人类是多么的渺小,同学们除了埋头读书之外,不妨多出去外面走走,才知道世界有多大,也就不会骄傲自满,自以为了不起……”
家慧又拉着沈文和秋水说:“我说的没错吧?”三个女人嘻嘻地笑了出来。
张涛也听见了,但不知道她们为何发笑,直接就问:“张家慧同学,你说的什么事没错呀?说给大家听听。”
家慧窘慌地说:“我——我说老师说的没错,武汉大桥的确壮观。”
“哦!你去过了?”张涛不知道自己才是她们谈论的对象。
“是的,我和老师同一天去的。”
“我没告诉你我是哪天去的呀!”张涛以为学生只是想胡闹。
“我在武汉大桥上看到老师了。”家慧干脆明说了。
张涛认定家慧说谎,意欲拆穿她的谎言,于是他说:“既然你看见我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呢?见到老师不打招呼可是很没礼貌唷!”
“我不敢走向前去和老师打招呼。”
“为什么?我这么可怕吗?”
“不是老师可怕,而是老师牵着一位姑娘的手,我怕坏了老师的好事。”家慧此言一出,同学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弄得张涛好不尴尬。
沈文还火上加油地说:“老师,在武汉大桥上谈情说爱会不会觉得这个世界太大了点?”
又是一阵笑声连连,幸好下课钟声当当响起,替张涛解了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