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依旧寂静如昔,方大川依然和上学期一样陪着秋水回家。这个短暂的时刻,是他回藏北高原那段天子时常想起的时刻,他只要一想到陪着伊人在山村小道上漫步的情景,就巴不得赶快开学。而今他又重温这段美好时光,说不出来有多高兴。
“方大川,谢谢你在上课的时候站出来替我说话,改天请你吃面。”秋水一想到生物课时被人取笑的情景,心里就怏怏不乐的。
“那没什么,帮朋友说话是应该的,何况他们也闹得太过份了,怎么可以拿你的名字开玩笑呢?不过我想他们是没有恶意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不会的,我不会在意的。”秋水说不在意,心里还是存着芥蒂。
将近一个月没见到秋水的方大川,亦步亦趋地跟在秋水旁边,心里藏着很多话想要告诉她,偏又说不出口,几度欲言又止,就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方大川,高原上的冬天很冷吧?”秋水随口问问。
“从小就在冰天雪地里长大,早已经习惯了,不觉得冷。”
“这次寒假过得真无味,天天待在家里,真是羡慕你们家住得远的,沈文回了成都,家慧去了趟武汉,你回到高原上过年,回家对你们而言就像一趟长途旅行,而我却哪儿也没去,真是闷得很。”
“下次你和我一起回去,就不闷了。”方大川满心期待的说。
秋水只把它当成一句顺口说出来的应酬话,说说就算了,也就顺口说:“真去了的话,你可别吓着了。”
“吓不倒我的,这次荣大哥在我家过年,我也没吓着,反而高兴得不得了呢!”
“荣大哥?是你的朋友吗?”
方大川瞧着秋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心中暗自窃喜,才放心地说:“我说的那位荣大哥就是沈文的表哥,你也见过的。”
“喔,就是那位荣大哥呀!”秋水当然忘不了荣甫之这个人,一听到方大川说起他来,脑海里立即浮现他那沧桑落寞的眼神。
秋水不禁好奇地问:“沈文的表哥怎么会在你家过年呢?”
“我也没有料想到会在藏北高原遇见他,大概是有缘吧!在我回家之前,他已经在我舅舅家住了一段时间了,我邀请他也到我家住几天,刚好在我家过年。”方大川忽然想起在他背包里的那幅画,原本他想一见到秋水就交给她的,但当他见到秋水的时候就忘了,现在才又想起来。他想立刻拿出来,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竟有些迟疑。
“他怎么会去那么远的地方呢?为什么没有回北京过年呢?”秋水喃喃地问着,却有点像自言自语。
“荣大哥是个画家,所以他四处旅行,找寻画画的题材……”方大川思量着是否该把那幅画拿出来。
秋水惊讶地说:“是吗?没听沈文说起过呀!”
“我也这么问过他,他说连沈文也不知道他会画画,在我们这群人当中,我是唯一一个看过他的画的人。”方大川神气地说。但随即又想到荣甫之托他交给秋水的那幅画,不免觉得泄气,他虽然是唯一一个曾经看过荣甫之的画的人,然而秋水却是唯一拥有他的画的人。
“这么说他云游四海就是为了画画喽?”
“这个嘛……或许吧!”方大川想到荣甫之在酒后对他说的那些话,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也就一语带过。
他一路上思量着是否该把那幅画交给秋水,不知不觉地已经到了村子口了。
“方大川,你回去吧,谢谢你送我回来,明天见。”秋水径自往通向家门的岔路走去。
方大川这才终于下定决心要忠于朋友,他叫了一声:“秋水,等一下。”然后他跑上前去,把画拿出来交给秋水,说:“这是荣大哥托我带给你的。”
“给我?这是什么?”秋水不明就里的问。
“我想是一幅画吧,荣大哥说要给你的。本来我一早就要拿给你的,竟忘了,现在才想起来。”方大川心虚地说。
秋水觉得一头雾水,却看似平静地说:“谢谢你,天黑了,你快回去吧!”
“那我走了。”方大川带着忐忑的心情,缓缓地往村子外走。他虽然知道那是一幅画,但他不知道荣甫之画的是什么,更不知道秋水看了那幅画的感觉如何,万一秋水因此而喜欢上荣甫之,那他岂不……可是他受人之托,必得忠人之事,荣大哥是个值得他尊敬的人,他不应该辜负荣大哥对他的信任。心念如此一转,方大川才稍微释怀。
秋水回到家中,百思不解荣甫之送她东西的理由,她和荣甫之不过是见过两次面的交情,邀他来家里吃饭却又不声不响的走了,如今远巴巴的托方大川带东西来,究竟是何用意呢?
她盯着那幅弥封的画瞧了老半天,想不出一个结果,只得拆开来看个仔细。当她一摊开那张画布时,彷佛所有的疑问都有了答案,可是那个答案又好像模糊不清。她望着那幅画,眼睛被鲜艳多彩的颜色眩惑了,心眼儿也痴迷了!画中的她宛如一位仙女,站在花丛中闻着花香,那五彩斑斓的花丛,美丽得象是天堂。
原来荣甫之画的是和青青一起去摘花的地方,他和青青一起去摘花后的第二天,一个人跑去天堂谷画画,将他心里所想的那个人也画了上去,这幅画是他所有的作品中最满意的一幅。
秋水瞧着画中的自己,心里头觉得甜滋滋的,不是因为她成了入画的模特儿,也不是因为荣甫之将她画得太美了,而是因为才见过两次面的荣甫之竟能把她的容貌体态栩栩如生地画了出来,莫非她在他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莫非他……
秋水忽然觉得脸红心跳,荣甫之的身影在她心中萦绕着,他那沧桑抑郁的眼神,他那潇洒不羁的神情,还有他那令人倾倒的俊逸外表,霎时间一一浮现在她的眼前。
她已然了解荣甫之的心意,但又怕自己会错了意,一颗心噗噗地跳着,就快要从口中跳了出来似的。如此心动的感觉,她从来没有过,此时的她,彷佛身在画中,在那天堂般的景致里吸嗅着淡雅的花香,她迷醉了,醺醺然地不知身在何处。
面对这样一幅令人感动的画,秋水看得出来荣甫之的用心,他的热情就是那鲜艳灿烂的花朵,他的深情就是那伫立花丛中的伊人。“那么我该何以为报呢?”秋水不禁自问。
“他萍踪不定,连见个面都遥遥无期,我是不是太自做多情了呢?”秋水又问自己。
“若说我自做多情,为什么他要送这幅画给我呢?他将我绘入画里,又是为了什么呢?”诸多问题在秋水的脑海中翻腾着,她理不出头绪来。
更令她觉得为难的,是她想到了沈文。沈文对她表哥的用情之深,她都看在眼里,沈文为她的表哥筑了一道又高又厚的心墙,任何人都不得逾越一步,她是沈文的朋友,怎么能够将那道墙撃垮,把沈文心里守护着的那个人偷走呢?
问题一个个接踵而来,搅得秋水心乱如麻,她怔怔地望着那幅画,想得出神了!
“秋水同学,请你跟我到实验室,我有事情麻烦你。”张涛说完就径自往实验室走去。
秋水回头望了一眼等着送她回家的方大川,并说:“你先走吧,不要等我了。”
方大川却像没听见似地,反而说:“我在校门口等你。”
秋水也就不再多说什么,跟在张涛的背后进了实验室。
张涛站在实验台旁检查实验的植物,他明知道秋水就站在他的背后,却故意装做没看见。
秋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干脆问道:“老师找我来有事吗?”
张涛这才转过身来,缓缓地说:“你急着回家吗?还是怕等你的人等太久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没别的事的话,我先走了。”秋水始终对张涛存有戒心,刻意和他保持距离。
张涛眼瞧着秋水转身就要走了,心里急了,连忙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话,也不知道怎么搞的,看见别的男人对你好,我心里就不舒坦,也许是我太在意你了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秋水觉得有点恼了。
“其实你是知道的,只是不承认罢了,我不相信你一点都不在意我。”自命风流的张涛,总认为只要是他想要追求的女人,没有一个会拒绝他。
秋水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鸟,进退不得,身为学生的她,对老师们本当心怀尊敬,因此她对张涛还是有几分敬畏,但对于他这些逾矩的行为,不免有几分轻视,所以她不客气地说:“这些话你应该说给和你同游长江大桥的那位小姐听,不应该说给我听的。”
张涛愣了一下,随即又说:“和朋友一起出游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若是你之前答应和我一起去武汉,和我一起同游长江大桥的不就是你了吗?”
秋水听了这令人啼笑皆非的说辞,大为反感,对张涛的尊敬正一点一滴地消失。她正色地说:“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该回家了。再见。”
张涛立即说:“这学期我还是希望你帮我整理研究报告,可以吗?”
秋水毫不考虑地说:“老师还是找别人吧,我不适合。”
“秋水,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就像接受方大川一样呢?难道你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吗?”张涛晶亮的眼神映在秋水的脸上。
秋水强忍着胸中的火气,涨红着脸说:“我和方大川只是好朋友的关系,不是你想的那样。”
“如果他不喜欢你,为什么每天送你回家呢?”
这句话倒是提醒了秋水,方大川每天陪着她回家,然后再一个人走回宿舍,似乎已经超越了同学的情感,为什么她从来不曾考虑到这点呢?
张涛继续说道:“方大川是个好人,但也没必要花那么多心思在同学身上吧?若不是你也对他好,他怎么会对你好呢?班上同学都说你们两个是男女朋友,为什么你要否认呢?男女之间两情相悦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呀!”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们只是朋友,真的只是朋友。”秋水心里急了,说话的声音也变得急促了。
“我相信你是以朋友的心态对待方大川,因为你的心纯洁得就像一朵白色的百合花,但是别人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已,他们看不到你的心灵,无法了解你的想法,这是人类和其他物种不一样的地方,人类之所以比其他的动物高等,是因为人类有思想、有高等的智慧,人们心灵的活动远胜于肢体的活动,用感情来支配行动,但是每个人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内心世界,你不说出来,别人是无法了解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了解方大川的心,也应该了解我的心。”张涛的长篇大论,比在课堂上讲课更精彩。
秋水凝神细听,一字一句都进入心底,她感激张涛点醒她,若不是他说这番话,她不会想到方大川每天送她回家有何不妥,她低着头说:“我没想那么多,希望方大川也和我一样不会想太多,如果他像你所说的,我会教他不要再送我回家。”
“那我呢?你是不是也要教我离你远一点呢?你不敢承受我对你的感情,所以你不愿意接受这份工作,对不对?”张涛锐利的眼神,彷佛已经把秋水看穿了似的。
秋水的心思既然已经被张涛看透了,也就趁势说白了,“我们只是师生关系,没什么别的了。”
“美丽的花朵人人爱,老师也有权利欣赏吧!”
“身为老师的,不应该老是拿学生开玩笑吧?”秋水面有愠色地说。
“我希望你把我当成朋友,忘了我是老师的身份。”
“即使是朋友,也不能肆无忌惮的开玩笑呀!”
“这么说你是愿意把我当成朋友喽!”张涛眉毛扬起,嘴角的笑容若隐若现。
秋水紧闭双唇,不愿意回答。
“我以朋友的身份请你帮忙,可以吗?”
“还是找别人吧!”
“我只相信你,不相信别人。”
“如果我答应的话,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不要再对我说那些莫名其妙的话。”秋水看着张涛,想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为什么不能说呢?”
“我不想听。”秋水说得干脆。
“好吧!我答应你。”
秋水转身就走,却听到张涛在背后叫了一声:“秋水,家慧在长江大桥上看到的那位姑娘,只是——只是一位朋友。”
秋水没有回头,淡淡地说了一句“不关我的事”就离开了实验室。
方大川在校门口等了许久,望得脖子都酸了,才看到秋水缓缓地走过来,他趋向前去,关心地问:“张涛对你说些什么?”
“他要我帮他整理研究报告。”秋水本想教方大川不要再送她回家,但暂时忍住了。
“你答应了?”
“嗯。”秋水应了一声。
“你上学期就说不做了,怎么又答应了呢?”
不知怎么的,秋水忽然觉得方大川管得太多了,她看了一眼方大川,打量他是不是真如张涛所说的对她别有用心。
夕阳映照在方大川憨厚的脸上,秋水在他的脸上找不出一丝的邪恶,她宁可认为是张涛多心了。
“张涛说他信不过别人,所以非要我做不可。”秋水还是回答了方大川的疑问。
“我想你是合适的人选,他才非要你做不可,不然这种有钱赚又可以增长知识的工作早就被人抢去了。”
“是吗?那让给你好了。”秋水苦笑着说。
“张涛不要我呗,他指名要你,我可没那个福份。”
秋水放缓脚步,若有所思地说:“干脆我向张涛推荐你,让你接了这份工作,怎么样?”
“不好。”方大川回答得爽快。
“为什么?”
“张涛不会答应的,何况我也不想。”
“你不是说这份工作是大家抢着要的吗?为什么你不想要?”
“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回家,如果我接了这份工作,就不能天天送你回家了。”方大川笑着说。
秋水本想用移花接木之计,让方大川有别的事情做,就没有时间送她回家,没想到他是个死心眼的。秋水不得不想个变通的法子,于是她婉转的说:“方大川,这学期的课业比较重,以后你不要送我回家了,免得浪费你读书的时间。”
“陪着你回家的这段短暂的时间,是我一天当中最快乐的时光,怎么会浪费时间呢?”毫无心机的方大川,哪里料得到浪费时间只是秋水的一句说辞罢了。
“你打老远来这里读书,目的可不是为了每天陪我散步吧?还是把本份的事情做好,把书念好,才不致辜负父母对你的期望呀!”秋水试图晓以大义,让方大川知难而退。
“就这么一段路的时间,不会影响我的课业,你放心好了。”
“可是我下课之后得留下来写报告,你若等我的话,可就不只是这么一段路的时间而已了。”
方大川仍然执着的说:“那也无所谓,我可以留在教室里看书呀!”
秋水一路走着,一边思考着该如何让方大川死了这条心,可是这方大川像根木头似的,完全意会不过来,她只得明着说了,“方大川,你为什么每天送我回家?”
方大川本想脱口而出说我喜欢和你在一起,但又觉得太直接了点,他搔搔头,然后说:“朋友之义呗,我怕你一个人走这条路危险。”
“既然都是朋友,为什么不送沈文或是家慧呢?”
“沈文和家慧都住在宿舍,近得很,不需要人送的。”
方大川说的并不是没有道理,不过秋水已经铁了心,决意不再让方大川送她回家,于是她说:“我是这儿的人,这条路是极熟的,方大川,以后你不要再陪着我回家了,我一个人走倒俐索些,若是和你边走边聊天,怕耽误了晚饭的时间。”
实心眼的方大川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秋水嫌弃他了,他的心像被块石头重重地打击了一下,痛得他难以忍受。他沉吟了半晌,怏怏地说:“秋水,你不乐意我送你回家吗?”
秋水原想解释并非她不乐意,而是不愿惹人闲话,但如此一来,方大川必定还有一些说法,与其牵扯不清,不如快刀斩乱麻来得干脆,“一个人反而轻松点。”秋水漠然地说。
方大川终于明白了,秋水变了,今天的秋水和昨天的秋水全然不同了,他讪讪地走着,默默地思考着使秋水改变的原因,到了村子口的时候,他停下脚步,心情沉重的问了秋水一句:“是因为荣甫之的关系吗?”
秋水怔了一下,眼瞧着方大川落寞的神情,倒有些不忍了。“和荣甫之无关,我只是不想落人话柄罢了,开学的第一天就有人拿我的名字开玩笑,说不定哪一天就有人拿我们俩开玩笑了。”
“我不在乎别人说些什么,我只在乎……”
秋水不等方大川说完,立即插口,“我不喜欢听别人那些闲话,天晚了,你回去吧,明儿起你就别等我了。”
秋水快步的往家门走去,留下方大川一个人静静地在昏暗的暮色中寻思。
冬天的尾巴寒沁沁的,方大川的心比残冬的风更冷。“一定是荣大哥那幅画改变了秋水!早知如此,就不该答应荣大哥的请托。”他深深地懊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