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她眼睛里有失望,夜清风的心像被锥子狠狠扎了一下,他有些悔恨,为什么在自己还能给她现世安稳时不给她,到了现在连命都不由己时才承认自己的心。
她的眼里有雾气升腾,在宁静黑暗的夜里宛若点点繁星闪着璀璨的光,夜清风看着竟有些迷失。
当他从迷失中清醒过来时,自己的唇已停在了她饱满冰凉的额头之上。
三日,如同指间的流沙,还没来得急把握,已从指缝之中缓缓溜走。明日,夜清风不再是风流倜傥的悠闲皇子,而是身披戎装的战士。
七王府从上至下沉浸沉重之中,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每个人都像是不知道忙什么。王爷上战场需要准备的东西自然多的很。一个个木箱被抬上马车,一张张脸庞满是惆怅。府里的人都知道,七王爷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这是一个自欺欺人的想法。其实他们都明白战争的惨烈,或许这几日就是七王爷与他们的最后几日,不过没人敢于承认罢了。
“王爷说了,今日府里不分上下,晚上大家一起用膳。”齐嬷嬷忙在府里奔走相告,但府里却没有一个人为这等恩赐而高兴。
宽阔的正殿里,两张圆桌整齐摆放,厨子大宝做完最后一盘菜后落座其中。
夜清风执起手里的酒杯举得老高,脸上显露着强颜欢笑,他知道,他不笑便再也无人笑了。
“明日,本王便要启程,或三五月不与大家见面,或三五年也回不来。这些年大家也受了本王不少气,也有人挨过板子,今儿个,我给大家赔不是了。”说完,仰头一饮而尽。
大家端着酒,目光纷纷聚焦在夜清风身上,有几个奴才已经不争气的开始抽噎起来,又怕意头不好,极力压低自己的声音。
七王爷对人谦和是出了名的,王府里的从来都是欢声笑语。即使王爷在朝堂之上受了气,顶多也就是骂骂那几个不长眼的往枪口上撞的奴才,只要眼力价好使的,躲得远远的,就能太平了。
至于夜清风说的挨板子的人,整个王府也就只有厨子大宝一个,他贪图便宜,从盐贩子手中买了私盐,让夜清风狠狠的收拾了一顿。
这一席饭悲伤的气氛始终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桂嬷嬷更是心疼的提前离席而去。杯盏交错时听不到清脆的碰撞声,连酒杯都跟着悲伤起来,发出的沉闷之声像极了每个人的心情,压抑又痛苦。
酒过三巡之后,房里一片狼藉。桌上满是残羹剩饭,桌下落满了酒杯,夜清风躺在凉榻上,几个奴才横七竖八的分布在房间的各个角落,或趴着、或坐着、或躺着。
姚孜婷给夜清风盖好薄被刚走到门口,桂嬷嬷从长廊深处走了过来。几句简单的询问,两人的脚步回到了她们的寝室。
桂嬷嬷一看就是刚刚哭过的样子,眼睛肿的像两个红铃铛,偶尔抽噎两声,会打断她的说话。“孩子呀,王爷要走了,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能回来,我们王府的以后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幸好王爷把你提前安排到了十公主那里,也算是给你找了个好地方。”
“桂嬷嬷,别这样说,皇上已经承诺了,府里的人一个不动,王爷吉人自有天相,定会早去早回的。”
安慰人的话人人会说,只是大家都知道,安慰不是现实,也成不了现实。桂嬷嬷摇着头,继续说道,“孩子,你可知道王爷对你是真的好,不同于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当初他抱着你从外面进来,竟能满是是汗,初春的天儿里,不是心急哪能如此。后来有一次你在服侍他的时候晕倒了,他就记得要宣太医,你不过是个丫头,怎能让太医给你诊治,关心则乱,说的大概就是这个理儿!”
姚孜婷听着桂嬷嬷的话,心开始揪疼起来,疼到最后没有了力气,只能靠手指牢牢抓着床单维系自己仅有的坚强。
桂嬷嬷离开后,姚孜婷迅速卸掉自己少得可怜的坚强,手心隐隐沁出汗,把床单阴湿一片。
天还是一片黑,看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不修边幅的奴才们,夜清风微微一笑,脸上却满是苦涩,这些跟了他许久的人或许再也不能相见了。
偶尔有人说句梦话,偶尔有人翻个身,一切看起来那么安宁,但愿还有重新享受这份安宁的机会。
夜清风沿着长廊前行,许是已经出了伏天,早上的空气透着薄薄的凉意,他紧了紧衣领,停到一扇门前。他不停的抚摸着门框窗边,许多往事快速的从眼前滑过,好像自己的一生就此定格在几天前那个凉意正浓的夜晚,他的唇贴在她光洁冰凉的额头上,她没闪躲,应允了他的情不自禁。
最后一次再看看自己的家吧,夜清风立在门口不停的回望,心里的酸楚铺天盖地袭来,他用力握紧拳头,疼痛传来,一切已经尘埃落定,到此为止了。
“王爷,咱走吧,皇上还等给您送行呢!”隋广在一旁提醒道。
这次远征,夜清风并没有带什么队伍,唯一随从就是隋广——这个从小跟在他身边的人。
扬鞭策马,铁蹄踏路,一路奔腾,扬起阵阵飞尘。
隋广看着王爷英姿飒爽的背影,怎么也想不到他也是个柔情男儿。东边的亮光已经照亮的大地,他们无暇关顾,眼前只有一条路,或许是条不归路,但却是唯一保全大家的路。
宿醉的奴才们一个个睁开懵醒的眼睛,安静的府里顿时乱作一团,王爷不见了,未跟大家说上最后一句话就走了,大家纷纷哭了起来。
“杉菜姐姐,”看门的家丁拉了拉姚孜婷的衣服,姚孜婷攥起衣袖慌忙的擦了擦眼睛,看向他,“这是隋大哥让小的给你的。”
姚孜婷接过来,正是一封信。素来她和隋广没有什么交集,仅限于他们都是下人,都是服侍夜清风而已。她转身躲开他人,走入一棵鹅掌楸的树荫之下,疑惑着打开信件。隋广的字不漂亮,不规整,但从运笔中可以看出他还是很认真很用心的书写的。
两张纸,片刻已看完,但是姚孜婷的心情却怎么也平复不了。她觉得自己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心口像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严严实实的让人透不过起来。
她抬起头望着葱郁的树叶,墨绿当中,有几片已经泛起了黄,秋日既要来到,不知边疆的秋日是怎样一片景象?
夜清风说的没错,他虽然走了,但是府里皇上还是很照顾的,下了旨,在七王爷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动七王府的人,王府里的人月俸照发,总也算了了大家的顾虑。
“杉菜,王爷临走前有嘱咐,你照旧去翠月阁那边,这是先前安排好的,按规矩,你五天后就得过去。”管事的刘老爷子说。
姚孜婷点点头,这个她知道。昨日十公主还过来和她说了一会话,五日后当她再出现在大家面前时将是翠月阁奴婢的身份了。
这一夜,姚孜婷在半醒半睡之间辗转反侧,二十一世纪的滨海和千年以前的大尚轮流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她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是不是死掉了,不然怎么好像感觉到自己的前世今生一一呈现在自己出来一样。她挣扎着对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不能死,我还要去找夜清风。
天微微亮,姚孜婷就叩开了翠月阁的门,十公主坐在大殿的偏坐上,好像正在迎接她一样。
行过礼之后,姚孜婷被十公主带入了她的闺房。一个不算大的房间,被雕花拱门分成了里外两间,里面是寝室,隔着几层月光纱看不出里面的样子。外面算是客厅,典型的小女子的房间,没有僵硬刻板的太师椅,没有有棱有角的寸金桌,只有一张美人靠静静的安放在角落里,上面放了个小几,一棵文竹正朝气蓬勃的生长着。
合上房门,房间里的光线迅速暗了下来。
“姐姐,”十公主说,“从今日起你就是我翠月阁的人了,与七王府那边没有任何关系了。”
这样开门见山的说,让姚孜婷觉得有些接受不了,她和夜清风不是十分要好吗,怎么还这般决绝呢!她低着头不让自己的情绪有所外露。
“但是,姐姐,我也要恭喜你,从现在起你安全了,也可以进行一次选择了。”
“什么意思?”姚孜婷不解的抬起头。
昏暗中,姚孜婷看不见十公主的表情,从她的声音中,却没有恭喜的快乐,反而有许多惆怅。
十公主停顿了片刻,继续说:“你可知你来翠月阁都是七哥一手安排的吗?”
没有,从来没有想过。姚孜婷暗想。
十公主轻叹一声,“现在朝中以二哥和丁丞相为首的一帮正在步步紧逼,太子妃小产一事本就是直指七哥的,七哥怕今后这种冲突会不断升级,会威胁到你,所以未雨绸缪的先把你送到我的府里,如此一来,那边的人就没有理由把你也拉进去了。所以我说,你安全了。”
听了十公主的话,姚孜婷突然觉得胸腔中那个安放心脏的位置空空的,感觉不到心跳,甚至没有一丝疼痛,只是觉得自己空落落的,不着边际。
曾经她埋怨过夜清风,却没想到他的心思如此缜密,竟是为了保护她。
十公主还说了许多,比如她和夜清风的感情,比如皇室争权的残酷,比如姚孜婷深陷在囹圄之中,夜清风是多么着急,又极力掩饰这种急切的复杂过程。在所有不利条件都指向他时,他居然想到如何先把她营救出来。
还比如,每次夜清风说到姚孜婷时,眼睛里闪过的光亮和语言中流露的温柔。
这些话太可怕了,像一个威力强大的推土机轰隆隆的就让她的城池轰然倒塌。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又回来了,它开始不停的跳动,带着撕心裂肺的的疼。
“但是这些都是过去了,我要恭喜你的是,你现在有了选择的机会,你可以留在翠月阁,虽然身份低微,但也衣食无忧。若你想要自由,我也可以还你,从此天涯海角任你走。”
“十公主,您此话何意?”姚孜婷确实不明白话里的意思。
十公主没说话,房间里静的只剩两人的呼吸。许久,她像鼓气很大勇气一般,艰难的说,“这是七哥的意思。”
一阵疾风吹开了紧闭的大门,直直吹响姚孜婷的后背,单薄的衣服抵挡不住突如其来的风,周身刺骨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