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骤然变热,看架势不是催人着单,而是赶人下河。身穿灰色工服、满身油腻的周老三漫无目的地走着,两边腋下已经汗湿。休假,他本来是要去桂桂家抹小牌,可是他去的晚了没位子。如今闲人多。
崔二妹家他不敢去的,怕万一撞见老苏。那,多不好意思。
正郁闷呢,忽见老苏夹个皮包、颠不颠儿地来了!躲,已经来不及;于是他就转过身背对着大街,贴着玻璃橱窗佯装往里观看——其实里面只立着个女性塑料模特儿。
“哎,老三。”老苏还是看到他了,“你这个苕伢,个假的看什么看?那,连个鳖都没有的。”老苏还没注意到他那副尴尬样子,却拽他衣袖,“走走走,到老哥家去喝两盅。”
他默不作声,乖乖地跟在老苏屁股后面。路上,老苏买了些卤的豆干,猪耳朵,海带丝外加两根鸭脖,又在隔壁蔡老板那里提过一件啤酒。
二人对饮。喝酒当中,老苏告诉老三,说这农民街最近要拆迁,还说亲戚们凑钱帮他把房产证给赎了回来。
“难怪你那么高兴罗。”老三喝了口酒,还是显得很不好意思,伸手在近前拿段鸭脖塞进嘴里,咀嚼着,“唔苏师傅,对,对不起。”
“什么啊?”老苏莫名其妙一笑。
“是我把你害的……害得好惨。”老三愧疚地低着脑袋。他比老苏小一轮,两人特谈得来,彼此从不分大小;这会儿,他却像晚辈一样羞怯。
“哈哈哈哈!”老苏笑得喷菜,抽张纸巾拭嘴,睇视老三,“傻瓜,怎么能怪你呢?我自己手作痒嘛。唉!要怪,也只能怪我的运气,走这种鬼运!来,喝酒喝酒,哼!等到八月,交了正官运,老子再干他一把,争取把……”
“你不是说,再杠就剁手吗?”老三打断他说。
“嘿嘿,我……”老苏下意思地摸起自己手,挤出点难为情的笑,“我,我这不想扳本嘛——只想扳本。”
“你呀……”老三开始轻松起来,对老苏敲起手指头,“你这叫心瘾!心瘾,懂吗?跟我吸大烟一样样。”
没错,老三是吸过毒的。他大号叫周米贵,以前是酒厂业务员、常驻河南调小麦玉米。其自我供认,吸毒“是在河南庙岔镇吸上的”(注:此镇实属安徽临泉县,但其三面乃河南地界,故老三认知有误)。因为吸毒,房子没了老婆跑了工作也丢了,强制戒毒过后被陈总招去开翻斗车,现在又开起挖掘机。挖掘机除公司使用外,有近一半时间是对外出租。这两天公司没事也没人租赁,闲着。
“心,瘾?”老苏沉思良久。
“对呀!你老兄,绝对是有心瘾。”
“鬼话!吸毒有瘾,这我知道。可是这玩牌……牌又不装进肚里,有哪门子瘾嘛?”
“我说有就有。”老三自知解释不清,便与老苏碰杯,饮酒。
两人刚放下酒杯,隔壁蔡老板端一小碟水煮花生进来,老苏爱理不理地。日前苏夫人托老乡给老苏捎回些他爱吃的酱鸭舌(温州特产),好几包,他顺手送给老蔡一包;老蔡今天特意送花生过来,无疑有“回馈”之意;因为老蔡从不与他人有财物往来,包括吃食。
老三跟他也算熟人了,叫他坐下一块儿喝两杯,他说刚吃过饭不喝的却接过老苏的香烟,神秘兮兮地说:“你们知道吗,姜拐子捉起来了。”
“啊!真的吗?什么时候?”老苏大吃一惊。因为他“走麦城”就是姜拐子那家二八杠馆。
“就昨天。我听我老表说,好大声势啊,连武警都出动了。”老蔡忽然左掌覆盖上唇、尽量压低声音的样子,“这回动真格的,肯定跟那三个女人有关,你们信不信?”
“那是绝对的。”周老三愤愤地说。
老苏却惘然若失,心道:“完了!”
他俩都知道,老蔡所说的“三个女人”,指的是一个多月的自杀事件。
话说这年在江城,三个原本是“麻友”的中年女人,不知什么原因、也不知什么时候起,好上了二八杠,天天专车接送,开始大概有输也有赢、惊险而又刺激,迷恋其中的她们却没有意识到这是一条温水煮青蛙的不归路。玩到后来,家底全都输光不说,还债台高筑,无法自拔……于是三人相约在宾馆“上路”——白砂糖、马钱子碱(俗称老鼠药)调拌到粥里……斯人已去,而遗书和“账单”却成了始作俑者(包括“放马”者)的罪证!很快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江城炸开了锅:三个女人虽说咎由自取;但人死为大,除非万不得已谁会抛弃生命?于是千夫所指不单是黑心赌场,身处高位的个别头头也成了众矢之的,由其主政的有关部门的不作为自然难辞其咎;所谓众怒难犯,他们不得不“动真格的”。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也许只有冤魂才会“念叨”:当初若是有人劝谏多好!
此时老苏低着头吸闷烟,老三却手舞足蹈哇哇叫:“抓得好!痛快!这帮王八蛋早就该抓了!”
“当然抓得好嘛!”老蔡说,“姜拐子这家伙,不晓得黑了几多钱!他堂弟、就是那个玩杂技的矮子,会抽老千的!这可是真的,听说铐子一铐他就交代了,说他想要什么点儿就是什么点儿,而且还当场演示了。”说到这里,他拿着纸烟指老苏,“你呀,还说二八杠比麻将过硬。过硬吧?”
“嗵”的一声响,老苏气得将酒杯往桌上一砸,好些啤酒溅了来,怒不可遏的他,突然脸色铁青:“我操他祖宗!狗日的拐子,黑老子钱,他绝八代啊他……老子的钱个个子儿都是干净钱呐……”
周老三满脸羞红、头都低到胯裆里了。此刻,满心歉疚的他,深深感到“干净钱”三个字能攥出血来!
老蔡木木地看着那老苏,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老苏的眼泪满出眼眶,连眼袋都湿漉漉的。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是啊,那些钱是怎样一分一分积攒的,个中辛酸和汗水、还有多少个不眠之夜,谁人能知?
老蔡站起身,拿碟子时顺便将老三面前两支香烟攥在手里,悄悄走出门去。
老蔡离开好一会儿,自知失态的老苏看到老三趴在那里,他又强颜苦笑:“老三,老三,怎么啦,喝酒喝睡着啦?”
周老三慢慢抬起头,看着老苏愧疚地说:“我对不起老哥。老哥,那东西真的有瘾,你……你再也不能沾啊!”
“知道,知道,老哥知道。”老苏连连点头,他再次端起杯子,“来来来,喝酒,喝酒。哎!我问你个很私密的事儿:你现在还想吸(毒)吗?”
“说一点儿不想,那是假的。”老三说,“平素倒没事儿,只是心烦的时候就想,有时候天气不好也想。一想吧,就浑身发冷、口吐清痰,我以为我得么怪病,跑去医院医生说我这是心瘾……”
正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接完电话,周老三连忙喝完残酒,起身告辞。他要上班去。
电话是公司打来的,通知他马上去公司。到了公司,周老三才发现,有两件事,而且“顶牛”了:一是下午中层开会,让他列席;二是又有一个养殖大户租挖掘机,让他检修、待命。于是他不假思索就选择先上楼开会,因为公司的会都是短会而且这种“列席”还是头一次。
开会是因为一件喜事:峡江学院宿舍工程今日开标,金丽公司中了第二标段,喜讯是副总吕建伟从峡江传回的。
标的虽然只是一幢八层楼的学生宿舍,但是权衡再三,陈总觉得筹备开场子以及前期工程这些还是自己去更为合适,于是决定临时开个紧急会。
会议议程早在陈总“大脑”里,他先是简单总结前段工作,接着处理了几件具体小事,比如将皮卡车交给周老三代管(老三闻之暗喜:“这不意味着我手下有兵了?”)。最后安排了下段工作,陈总说他走了以后,“由陈浩同志全面负责”。
散会后,大家各忙各的,分头离去。周老三喜滋滋地去忙他的检修。陈总回家路上,顺便在一家小药店买些药。
小慈给老太太熬白木耳汤熬的多了,因这东西不能过夜就给大头也留了一大碗,大头一进门她就给端上。
吃完晚饭,大头陪老太太坐那看电视,一边还吞云吐雾。小慈洗了碗,也加入到看电视行列。有人轻轻拍打玻璃门。
“谁呀?”小慈起身开门,一个瘦高个、满脸粉刺的中年男子战战兢兢地走了进来,小慈有些面善、知道是金丽公司的但不知姓啥,又见他拎着两个大提袋——红色喜庆包装,看就知道是烟酒,便说:“师傅你这是干吗呀!”那人却转向沙发叫声“陈总”。陈总用眼睛余光瞟他一眼,一动也没动,厉声呵斥:“出去!”来人转身放下东西还没回头,陈总又吼,“出去出去,东西拿走!”
小慈用纸杯在饮水机倒了杯水递给来人,她自己也傻愣在那,进退两难的样子。老太太安坐在电视机前,泰然自若。来者立在原地,低声下气地:“老板我错了,下次再也不敢……”
“下次?你还想‘下次’?浑蛋!”陈总余怒未消,“走吧走吧,别再啰嗦。走啊你!”
“有话好好说,你吼什么吼?”老太太说,“常言道,有理不在声高!”说完,老人便缓缓起身。然后小慈挽着她一起上楼。
婆媳二人在老太太房里说刚儿。说刚儿性格不像大头……楼下却断断续续传来大头嗓音:
“冲动,呸!克制不住,放屁!这话你也能说出口……”
大约五六分钟,人走了,大头栓了大门上楼。在老太太房里,他两手交叉抱在胸前立在房门内侧,主动讲起适才那位先生的故事。
原来那人就是三月底在油菜地里爬灰的那位,姓宋。按说那次出了钱挨了揍,教训够深刻的;岂料这位仁兄秉性不改,日前在小旅馆嫖娼被捉当场。这回可不是协警。警方按程序拘留、罚款。公司这边,陈总也干脆利落:开除,结账走人。
他是个泥瓦匠,按说在哪打工不是打,全中国哪座城市不在疯狂“扩张”,何愁没事?但是,俗话说:远走不如近爬。可在江城干这行,唯独金丽最好,它不单没有欠薪丑闻,而且工资还高还交养老保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