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叫小慈明天去看望舅舅(大头的舅舅),她说下午细毛表哥去镇上买饲料没买着就骑车上街来,来家坐一会儿就要走,说他父亲的脚叫蛇咬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小慈答应要得,说明天上午就去。
饭后,洗好碗筷的她要去跳街舞,可刚出大门就撞见了鞠子提箱八宝粥过来,于是两人又折转身回屋。
小慈进厨房切了个无子西瓜,鞠子随后将托盘端到老太太面前的茶几上,三人一边看电视,一边吃瓜咵天。咵到舅舅的脚,小慈忽然想起那个四川女人来,心里难过、觉得那女人怪可怜的,就问她腿好了没有?鞠子说,她只是小腿骨折,早好了,“倒是那个姓夏的把人都气死了。”夏,就是把脚掌压碎的那位民工。
接着鞠子就讲起姓夏的“故事儿”:“厂里本来跟他协商好了,所有费用加起来赔五万了断,他也同意,只是合同冇签、钱冇付。不知为什么,第二天他突然变卦,跑去找律师,那个律师也没来要钱,不管三七二十一就起诉到法院,索要十二万。可不,狮子大开口,俺当然相信法撒。差距太大,两边又犟性,调解没调成,末了法院就判了,说是根据伤残等级判五万二。上诉?没有。”
“切,折腾了老半天,也只多两千嘛。”小慈说。
“多,两千?他亏老了他!”鞠子搁下瓜皮,又拿起一块,“你笑,是真的,他说他交律师费,还有什么汽油费、招待费……”
“招待费?”小慈不解地瞪着她,“有没有搞错哦?”
“岂止招待费,姓夏的还说,连钓鱼日鳖都要他埋单。”说到敏感词儿,那瓜子脸像涂了层朱色立邦漆。
“莫名其妙。”小慈也换了一块瓜,说,“唔,那,他不是亏老了?”
“活该!”老太太竟然抱起不平。
“我也亏呀,明的明亏两千不说,外加律师费还有什么诉讼费执行费,起脱五六千!”
“姓夏的也是。”小慈说,“他一定是受人挑唆。”
“说的没错。据说案源少,有的律师想钱都想疯了,巴不得把水搅浑。怪不得人说,医师杀人律师打劫,都是职务行为。”
“你呀,臭嘴!不光懂得多,还鬼话儿连篇。”
老太太只吃了一块西瓜,一会儿她就起身上楼。小慈俩又咵几句麻将,还有“石子”。
翌日凌晨下了一阵小雨,老太太说是“洗脸雨”。果然,早饭过后天气晴朗,而且太阳显得更毒,晒得人头皮发麻。小慈说上午去舅舅家,老太太掏钱她说她有钱,老太太又叫给旗伢打电话,她说不用打,说公司事多不麻烦他,自己搭班车或者打的去。舅舅家并不太远,在沙河镇陶家嘴村,离城区只有十六七公里。
一出门,她就给李志方打电话,叫他落了客就到宝仁堂大药房来。
没多大工夫,李志方就把车开到了大药房门口。
小慈提了盒益气养血、两瓶人参鹿茸酒,从宝仁堂大药房出来。她穿件格子褂、黑色一步裙,风姿绰约清新可人。看到李志方她笑着招招手,又钻进了旁边的副食店,再出来时又添了一箱酸奶和一箱绿豆糕,这才晃晃悠悠的过来上车。
她把东西全都堆码在后座上,自己坐前面。车还没启动,二人都相视一笑。小慈问:“笑什么呀李师傅?”
“我看你像个打货的——不会真打货吧?”李志方说,“你呢,你笑什么?”
“笑你脸上一块饼。”遂又戏谑道,“留着过夜吧?”
李志方拿手一模,果真一片油饼皮贴在嘴角上方,“没法子,有时候忙得吃都吃不成。”
他猜想她是走亲戚,就问去哪?她说去沙河镇陶家嘴看个亲戚,“反正租谁的车都是租,干这一行,我只有你一个熟人。”
二人这应该算是第五次见面,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不过,他们真正“熟”的还是第三次见面,也就是送行那次。那次的介绍性交流,彼此留下很深也比较不错的印象。于是今天见面 ,两人不仅没有陌生感,倒像是蛮熟识的朋友。
谈话比上一次更轻松,尤其李志方。车还在城区街道上行驶,他说:“那天听你介绍——你没觉得吧,我心里好后怕呢,简直有死里逃生的感觉。想不到,你就是赫赫有名的金丽公司老板娘……”
“哎哎哎,你最好不要给贴标签,我,潘小慈,一个吃白食的,无业小市民。”扭头瞥他一眼,又说,“还是说说你吧李师傅,什么养鸡、开餐馆又做推销员……为什么突然决定开出租?”
“开餐馆只是冲动,养鸡也算‘重操旧业’吧,推销员我,我不是那块料……”
“慢点,慢点。”车多,路况不好,她提醒说。
“放心。我们家以前养过鸡,鸡场还在,嘿嘿,不过早已是断壁残垣了……”话到此处,他叹了一声气,“唉!不堪回首。”
“发生什么事啦?”小慈问。
“背时呗。鸡场主要是我叔投资的,势头其实蛮不错,我正要回来帮把手,没想到,那年一场禽流感,一下子全给毁了……鸡场办砸了,婶婶把我爸妈都骂了,骂得狗血淋头,从此两家就搁生了,所以过春节我都没跟他们打电话。”
“过年不打电话?这就是你的不是罗,你作为晚辈……”她拧开一瓶纯净水,示向他,他摆了摆手,“那,怎么又肯借钱呢,你叔?”
“是啊,我不也是走投无路才求他嘛——求,我也没抱太大希望,纵然叔叔肯婶婶也未必答应,没想到……”
“血浓于水。”她又说,“你说你推销什么会的产品,也是他们的?”
“芦荟,芦荟你应该知道啊,96年它被联合国粮农组织FAO列为有益人类健康的野生植物资源第一位。我叔叔就是专做芦荟产品的。”
“呵,那么牛,都是些什么呀?”
“有,口服液,双清含片,还有护肤的防晒的……好多好多,网上可以查到。”
“效果怎样?”又问,“你也上网?”
“效果没问题。打不开销路,只怪我没本事。我嘛,瞎聊还可以,可是狗肉上不得台面,没做过生意——叔叔也说我不是做生意的料;我不懂推销,把芦荟产品送到宝仁堂还有广济大药房,人家说江城人对芦荟根本不了解。我也没多说,拎了回去。”
“你也上网?有QQ吗?”
他报出了他的QQ号,她却掏出手机按了起来。他突然话锋一转:“还是说说你吧,你说你大难不死是什么意思?”
“那是小时候事……不提也罢。”她不想对他讲那种过往。
“啊。”他只当她小的时候得过重病,便说,“我看你的身体,简直完美无缺吔。”
这句话令她的脸腾的一下红了,欲言又止。
李志方浑然不知,他又打趣说:“喂,你先生在外面出差,你放心吗?现在外面灯红酒绿,他又是个大老板。”
小慈嘴巴嗫嚅好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他是个正派人。”
听到“正派人”三个字,李志方顿觉无地自容,并且感到无颜面对身旁的“朋友”。
缄默良久。小慈看路边的楼房越来越密集,说:“沙河快到了吧?”
“没有,过了前面大桥还有五公里。”李志方回答,看了她一眼又说,“冒昧问一句:那天(他没说“那晚”),你,为什么肯放我一马,而且还让我……从大门……”
“我怕有人摔死在我家楼下。”她笑道,“我最怕鬼了你知道吗。”见他似乎信了,她笑得更加得意,又说,“你呢,到手的钱不要,为什么?不是有句古语……”
“贼不打空手?”两人脸都红了。他又说,“我说出来,你信吗?”
“信。”她看着他说,“你没撒谎,你也没必要撒谎,对吧?”
“因为你,你把我当人——那种情况下,只有‘人’才配从大门走。”
“是这样……”她有些感概。
“是,能把一个恶魔当人,而且是在那种情况下,这恐怕不是一般的境界。我说的是实话。”过了一会儿,他又说,“你,恐怕也不会那么简单吧——我知道你逗我。”
听他这么一说,小慈低头一想:反正自己已经和他“那个”了,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于是说:“我也说句实话,我这一生除了大头、就是我老公,再就是你了。既然木已成舟,也认;但是若是再让你从窗户爬出去,我觉得比先前那个更龌龊。所以就叫你堂堂正正走出去。”
她话十分平和,可李志方觉得它直捣心窝子,尤其是“堂堂正正”几个字,戳得他心都觉得痛。他做梦都没想到这一层。此时车已进镇,小慈眼盯着前面,忽然说:“前面路口,往右拐。”
经过大约三四公里窄窄的水泥路,出租车到了陶家嘴村。这是一个绿树环绕的小村庄,几排坐北朝南的村舍和一排朝西的村舍成一个直角,前面围着一洼大水塘,后面拱着一个小山包。水塘里密匝匝地铺满高矮不一的荷叶,一朵朵粉白荷花或藏身其间或半遮半掩或亭亭玉立。其实,山包背面不远还有一条河,当地人叫西港。
窄窄的水泥路直通村里,车子可以开到每一家的,小慈却让李志方把车停到村口的一棵大枫树底下。
舅舅家也是一栋小楼,外墙红砖没粉刷。老人躺在一楼侧房的一张竹床上,一只脚踝肿的老粗,可精神还不错,见了外甥媳来嗓门儿大了,话也多了。
他说是被一条红花蛇咬的,用过蛇药也叫村里卫生员打了针,“没事儿了,我还叫细毛莫跟他姑说,怕她瞎担心。我姐又骂我了吧?”
“嗯。”
“骂什么啊?”
“她说,我那个鬼老弟总不愿上街,该不是要我打轿去接。”
“哈哈哈哈。”
小慈把表嫂倒的茶递过去,舅舅抬了下手:“你喝,我不要这个。唉,大热天儿的,要你跑路。大头还没回?”
“没有。”她呡一口茶,“我反正没事儿,好久没来,也一直想来看看。”
舅舅这时吩咐她表嫂张罗饭菜,说街上的人吃饭吃的早。
“别弄啦。”小慈连忙说,“我刚刚吃过,现在还一点都不饿。我玩一会儿就走,出租车还在外头等呢。”
听她这么说,舅舅有些生气了:“干吗这么急呀。你们是躁性呢还是生怕挨着舅舅?我那大头外甥也是,回回车儿滑一下就跑了,连个话儿都没咵几句。”
表嫂忙说:“妹,我邀人陪你打麻将吧,要不我带你去三婶家……”
“鬼话,咱小慈是谁呀,玉人儿一个!跟你们那帮黑皮糙手的玩?”老头儿一发话,表嫂乖乖儿闭嘴,大气都不敢出。
小慈忙说,等大头回了接舅舅去多住几天,好好咵咵,又说天气实在太热,还是趁凉走好。
于是舅舅只好吩咐表嫂给外甥媳带点东西,那女人就从另一间屋里拎出个布袋子,里面装的黑豆,黑豆上面放好些土鸡蛋。然后她又叫小慈再等一下,说她到瓜田去摘几个瓜带去。“姐,我跟你一起去瓜田。”小慈立即说。
尽管来舅舅家已有好多次,可这条路小慈她还从未走过。二人经过的是一条羊肠小路,其中一段两边长着齐人高的芭茅,趟过芭茅林又穿过一座长满灌木的土丘。在土丘下边水田上边的红土墩上,孤立着一棵老樟树,算不上特别巨大,可的确是棵老树而且有些稀罕:树干笔直直到丈余突生树杈,众多树杈分别向四周伸展开,活像一把巨伞。如今着兴人工修剪,伞状树比比皆是;可在古树当中,这样子的香樟极为罕见。
小慈走近大树,就觉心里有些发慌,她仰头望着遮天蔽日的大树冠,觉得似曾熟悉,又有一种莫名的压抑,好像一张大网要从天上直扣下来。目光落到中间的树杈上,便猛然间好像由灵感唤醒记忆一样——这不就是重梦里梦见的那棵树么?
此念只是一闪,立即头晕目眩。走在前面的表嫂听到“嗵”的一声,回头一看,小慈已经侧倒在地,脸色发白,不省人事。
表嫂慌忙放下袋子去掐她人中,掐了五六下不掐了,就脱下自己的长裤搭在她的头上,又从自己头上取根簪子刺破右手中指,将挤出来的血抹在老樟树上。
歇了一会儿,再一次掐她的人中,小慈突然间人就醒了,虽说有点恍恍惚惚,却也若无其事,她扯开头上的裤子,感觉云里雾里,说:“姐你干吗呀?”
“你撞到邪啦,妹。”表嫂惊恐不安的样子。
“哦?”小慈将信将疑,木木地看着表嫂,“什么呀?什么邪,你别吓人了。”
“走吧走吧,到了别处再说。”表嫂穿好裤子提着袋子,仍带前走。
小慈这时也好像意识到什么,就对表嫂说,她有血压低毛病,做姑娘的时候就发生晕厥,母亲说她是晕丧……正说着,突然又“啊”的一声尖叫,立在那不敢动。原来水芹边上,一条蛇正缓缓地滑向路边。
“不怕,这是水蛇,没有毒的。”表嫂说。
“耶——”小慈还是等蛇游去好远,才敢迈出她的软底凉皮鞋。
舅舅的瓜田在一个地坎儿上面,足有二三亩,却没见到有瓜棚。田里种的全是那种小香瓜,绿绿的藤蔓里满是大小不一的瓜儿,有白色圆形的,有金黄色椭圆形的,可再朝前看却是零乱不堪,好一些个断藤残瓜。
“姐,咱田里有贼光顾啦。”
“嗨,现在,哪有人偷瓜哟。”表嫂在刨一个瓜,眼朝那边一瞥说,“那些,是狗獾给糟践的。”
“狗獾,还有这个?”小慈很好奇。
“可不。好些年头没见了,近几年才有的。”表嫂把刨好的瓜递过来,她却从表嫂手里接过刨子,自己刨一个瓜。
田边一棵苦楝树,不是很大却也枝繁叶茂,足可遮荫。二人便在树荫底下,吃瓜,咵天。小慈一个劲的追问起“邪”来,表嫂本来不想说的,经不住她一再纠缠,就讲了一个故事。
20年前,村里有个叫铁头的相貌丑陋的男人,娶了个貌美如花的媳妇,名叫艳兰。那时候这西港没有桥,铁头一家自他爷爷起就在这西港摆渡,算是个殷实人家。艳兰家里很穷,头上三个哥哥因为穷而没讨到媳妇。她是经媒人牵线许的铁头,可结婚的第二天艳兰就跑回娘家,对她母亲哭诉:“妈呀,是个花生米啊。”原来她指的是铁头的生殖器。虽说是夸张点,可一经传开,“花生米”一词不单是搞笑而且成了“经典”。再说,尽管如此却没法儿离婚,因为据说女方家收了铁头家很大的一笔彩礼。离不了婚的艳兰,便开始堕落甚至淫荡。可是陶家嘴这一带民风淳朴,加之“花生米”经典尽人皆知,所以一般有头脑的谁愿背恶名去趟那浑水?某天,艳兰突然跟一个炒米的(爆米花)跑了。据说炒米的有老婆也有儿女,这倒不是最重要,关键是艳兰的“瘾”太大,炒米的根本对付不了。末了那个炒米的不知使的什么邪法儿(有说是性交后往那里注了冷水),结果艳兰就丧失了性功能,之后只要一做就痛,反倒是怕起炒米的,末了她又主动跑了回来。“按说已经是个幸事儿,一个做不得,一个“花生米”,扯平了不是?”
表嫂的故事只想到此为止。可小慈硬是死缠烂打——她有时候跟个孩子似的,硬要打破砂锅纹(问)到底。表嫂把个瓜蒂往远处一抛,一脸的伤感,说:“唉!扯平了,平平淡淡过日子,多好!可那女人好像专门为这个事托生的,天天对别人说‘活在世上没意思。’怎么叫‘没意思’?无非就是做不得那个事,做不得就等于白活?不给男人chuo就活着没意思么?什么人嘛!”表嫂抬眼望向老樟树,神情愈加黯然,“唉,作孽呀!有天,那个死鬼就在那棵树上吊了。说是半夜里扛梯子爬到树杈,在那上面吊死的。”
听到这里,小慈唏嘘不已,却又意犹未尽:“那,那,她娘家人呢,一定来闹事了吧?”
“当然闹哇,不过也只是表面上咋咋呼呼,一则他们也知道自家姑娘是什么样人,二则铁头又狠狠给了些钱。铁头家没路子,只有拿钱出气。”
放眼眺望绿油油的田野,日光像着火一样打晃,时候已经不早了。小慈跑到田中间,挑选一个好瓜。表嫂目不转睛地对着她憨笑。
“怎么啦姐,我脸上有瓜子?”小慈问。
“不是。”表嫂莞尔一笑,“说出来你可别见气哈——你呀,走路模样儿好跟她像极了,真的!尤其从后面看,越看越像。”表嫂说完竟撇开双脚模仿着走了几步,屁股明显有点儿夸张,扭得像不像,天知道。
小慈看着她傻笑,却明知故问:“你说像谁呀?”
表嫂转身朝那棵老樟树一指,笑而未答。胆小的她竟然没感觉到害怕,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只是那沁出汗的脸儿臊得通红。
她把那个刨好的瓜装进塑料袋里,表嫂又摘了几个瓜装进蛇皮袋里,二人就提着瓜和黑豆离开了瓜田。
出了瓜田,二人没往来时的路走,而是拐向南边。因为下了南边坎儿,再往西拐不远就可以直截到村口。
返程途中,出租车突然抛锚。这下可急坏了李志方,他急忙下车检查油路、电路,捣鼓半天,无济于事。一边又继续捣鼓,一边叫小慈去路边树荫下。小慈却问车上有伞没,说帮他撑伞。时间已是中午11点多,太阳炽热,晒得人不能驻足。
“叫你去你就去吧,费什么话!”李志方急得直嚷嚷。
他从没修过汽车,手忙脚乱地捣腾,一边还骂骂咧咧:“妈的个B,蒙老子,算老子看走眼了,什么屁车……”也许真的瞎猫碰到死耗子,等他盖上前盖去发动时,竟然启动了!轰了几下油门赶忙探出头向小慈招手,她笑问:“修好啦?”
“暂时是好了,不过这车肯定要送修。”李志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