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车要送修,表妹不高兴了:“哎哟,什么破车呀哥,买还不到半个月就要修理。你被人诓了吧?”“也许吧。”李志方说。
表妹名叫龚月珍,今年二十有七,人长得花容月貌,就是有着和李志方一样的眉不好——这在女人身上的确不怎么美观,反而有点刺眼。她家在彭家镇,夫妇俩一直在东莞一家电子厂打工。现面临儿子即将上幼儿园(打算在江城上学),于是她去年回江城,人在人缘酒家打工,住在姑姑家免了租房。她每天坐公汽上下班,自从表哥买了出租车她便“近水楼台先得月”。
此时她的姑姑李志方的母亲,正在厨房里笨拙地挞粑(类似煎饼),龚月珍喝了半碗粥、拿着一块粑挎着包出门了。洗漱完的李志方在那棵满身像火一样的石榴树下踢了几腿,又趴下来做了十几下俯卧撑。他父亲一大早就去了菜园,老人是想呼吸新鲜空气顺便摘菜回。
李志方就着腌菜喝粥吃粑。他母亲却站在一旁唠叨:
“老是高不成低不就的,什么时候才让妈省心哦。 ”端上一小碗腐乳,又说,“前天你大姨介绍一个,人很不错的,比你小八岁,还是个黄花闺女呢。我和你爸原以为你找个过门嫂子也行,只要不拖儿带女的。”
“是吗,小八岁?”咀嚼着粑,仰头想了一下,笑道,“咦,不中不中,我最怕蛇了。”
“人家属龙,你爸说了,猴儿除开虎啥都配得。人家还是个正式工呢,不就图咱们这里是街边嘛。工作吗,说是在恒岗林场,不过她家里人说,结了婚就调到什么宝贝站。”
“野保站,野生动物保护救助站,就在果园场下边。”此时提着一篮菜的父亲捡到半个耳朵,正往屋里走,“我看见了,女伢人的确不错,可惜就是一边脸上有片红印子。”
听了母亲的话,他还有点怦然心动。父亲的话却是一盆凉水,于是说:“不急嘛,车到山前自有路撒,缘分到了自然来。”
“还说不急,算命都38了,”老太太那颗变形手指戳他头一下,“还小哇!常言说,男过40无好汉女过40半老人。”
“你不急,你妈都急落一身肉,”老头也跟着惨呼,“和你同年的人家茂林,儿都上初中了!”
“那就跟我大姨说说,就那属龙的吧——速速办。切!”李志方说。
“不行不行,那女伢有胎记,不行!”老头说。
“胎记怕什么,不碍事,我喜欢。”他知道他父亲心思,故意逗。
“你晓得个屁!还不碍事,胎记是最最遗传的,知道吗!”看来此“关”老父亲给把了。李志方把碗一推,扬长而去。他母亲喊:“不是说下午提车嘛?”他连头都不回。
其实他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明知道车况不好却一直将就着跑——接连四天居然“将就”过来了。就在昨天黄昏时分,小车如同一头力竭气衰的老牛,终于熄火。这次无论他怎样捣鼓,终是黔驴技穷,便在街边一张“牛皮鲜”上找个电话号码,叫人拖到一家修理厂。人家许的今天下午“可能修好”,上午上街他是想约小慈玩玩儿。
这四天纠结车况提心吊胆、生意也一般般,可最大收获是交桃花运——他自己的感觉。潘小慈终于加他为QQ好友,头两天她主动找他聊天,后两天他觉得跟她已经没有障碍(他一直是有心理障碍的)于是一有空便找她聊几句;反正无所事事的她,总是挂在线上。小城开出租并不十分费神,他有的是精力聊天,而且还有时间去思考,思前想后他惊奇得不得了:世上居然有此等幸福,我这么善于狂想的人以前从没想到啊!
再说潘小慈,经过陶家嘴之行那次堪称推心置腹的交流,她对李志方印象不错,最起码他愿意“做人”,于是就把他列为头号网友(取代走马兰台位置)。没想到,几天聊下来更是叫她刮目相看,李志方非但不是她以前猜想的胸无点墨的浪子,简直是个才高八斗的秀才!酷爱文学的她,生活圈儿里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知音”,尽管有的时候他的一知半解(比如:他说犬儒主义就是中国的狗腿子)让她哂笑,可她依然心满意足、乐在其中。
一场大雨过后,树叶陡然变得绿了些,街面一下子显得清新起来。今天的太阳有些发白,湛蓝的天空中偶尔飘些白色的云彩。李志方匆匆走下公汽,一溜小跑到紫云街口,小慈也几乎同时到了那里。得益于现代化通讯工具,约会如此的简便。
二人漫无目的地走着。听说他修车了,小慈说他早该修理,“你就不怕害人”?她是担心人家乘客有急事或者要事,他突然车坏。所以说“害人”。
李志方理解“害人”指的车祸,他不喜欢别人提及杯具,也就懒得搭理。过了一个马路,他说他这几天有点失眠,大概是天儿太热。小慈就说她最近精神恍惚,一天做菜忘了放盐,昨天中午把米洗在电饭煲里却没插电源,等把菜炒好了去盛饭,结果一锅生米,老太太笑她“玩疯了心”。
“赶紧去看医生吧,准是有什么毛病。”李志方说,“有些潜在症就是有怪怪的先兆,要不,就是神经衰弱。”
“看个鬼哟。好好地,看什么看?又没觉着哪里不好,吃饭倍儿香身体倍儿棒。”
“我知啦,”他竖起手指敲向她说,“想儿子了想老公了,是不是?”
小慈却没有当作玩笑,只是做了一个鬼脸儿(表示默认)说:“哎!什么时候把你小冼带我看看——在江城吧?”
李志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没有说出真相:“不在。”
“还在海南呀?她要是回来你第一时间通知我,我给她接风。”说完她又觉得有点不太合适,就嘿嘿地笑。
两人不知不觉拐过人民路,快到金日大酒店门口,只见酒店大门上方拉着巨大横幅:“热烈祝贺广大莘莘学子金榜题名。”广告效应,颇为动人。然而,此情此景却让两人沉默不语并淡起忧伤。
原来二人都有着不堪回首的落榜经历,此时相对无语,多少有点儿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慰藉。小慈率先打破沉默,手指着那横幅说:“哎,你看看那句话,有语病不?”
李志方瞅着横幅,不屑地说:“切,戴斗笠打伞嘛。”
二人会心地一笑,接着又聊了一回现如今诸多别字病句的笑话儿,竟拐过了人民路。只见市政府门口围着好些人,又是拉一蓝布横幅,横幅上又是些什么合法房产之类的白字。小慈赶忙走过去瞧,人群里发现有老苏,墙根下蹲着吸烟的不是老唐么?她赶忙上前跟老苏打招呼,问他来这里干吗?
“还不是为了拆迁的鬼事,我本不想来,隔壁老蔡硬拉我来。”老苏说。
“拆迁就拆迁,干吗要搞这些名堂?”小慈不解地问。
此时老苏也觉得凑那种热闹怪无聊的,就和她走到一边,噼里啪啦地咵起来:原来这农民街拆迁是政府规划的旧城区改造项目,整条农民街全拆,原址重建16层单元住宅。原有的住户以旧房换新房,旧房多出部分,以货币来折算(按本市上年度房价)予以补偿;新房多出旧房的,也按此条件补款。后来却出现了一个问题:当年的规划通街只建二层,因此最初方案只认可二层。事实上后来每户都加层了,于是出现了上一次的上访。因为前次只是征求意见阶段,政府经过认真研讨做出最终决定:对于后来加建的部分,只要有合法手续的,予以认定;没有合法手续私搭乱建的,一概不认。
小慈头往那边一挑:“唐智权他来这里干吗?”
“有他的份呢。”老苏也朝那边望了望,低声说道,“他还是个军师呢。”
“有他份?他不是去年才从乡下调上来的吗?”小慈说。
“你听我说,违建不少,我也多盖半层,我隔壁老蔡属于批一建三,他自己一层,他老表、就是老唐两层,听说老唐还给他两三万地皮钱。”
“照你这么说,唐老师亏完喽。”说着她朝老唐瞥了一眼,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这时有人喊老苏去“推选代表”,老苏快步跑了过去。小慈见李志方在打电话,问他是否有事?打完电话,他笑着说:“如不介意,邀你共进午餐,如何?”小慈矜持地一笑,没吱声却掏出手机给家里打电话,告诉老太太说她中午不回吃,冰箱里有包菜和鱼。
半小时后,他们翻过堤坝来到外滩。这段滩涂是一片杨树林,满是粗大的杨树只有少数细柳,他们走进树林在一棵几近横生的杨树干上坐下,尽情享受枝叶婆娑的树荫和清爽宜人的江风,当然还能观赏优美的江景。风景宜人,李志方情不自禁地咵起了椰岛风情;谈到游儋州时他小小地卖弄一下,刻意谈起苏东坡来,进而借题发挥谈起唐宋八大家。如此一来完全勾起了小慈的文学兴趣,她几乎得意忘形,口若悬河地和他聊起中外名著。李志方当然也没让她失望,他不仅知道尼采、拜伦和斯托夫人,偶尔还能背几句泰戈尔的诗句,这让她兴奋不已。
其实李志方只是个成绩偏下的理科生,业余也就买彩、交友,并无文学细胞。他脑子里装的那点儿“文学”纯粹得益于他的叔叔。叔叔虽是生物硕士、却酷爱文学,家里藏书不光达尔文著述,中外文学名著满满两大书架。叔叔是他的偶像,潜移默化受点儿影响,确也翻过不少“大部头”,真正粗略看过的也就《堂吉诃德》与《基督山伯爵》。没想到,就这点儿“水准”竟被颇有些真才实学的她视为“琴台知音”。
不觉已近正午,两人聊得饥肠辘辘,小慈提议去新春阁,李志方却说前面就有个好去处,他几次送客到过那里。于是两人沿着江边往下游步行。
走了也就百来十米远,原来是一艘废弃的“东方红”客轮改装成的“水上餐厅”。不单是自然凉风,小慈对于能在吃饭的同时欣赏美景,就已经感到惬意、浪漫。
女伢把菜单呈给小慈,她点了龙虾,凤爪和空心菜,过后才问李志方吃什么?
“随便,”随即又说,“来盘红烧肉吧,在海南谗这。”
等菜那会儿,李志方给修车行老板打了个电话,通了这个电话,只见他垂头丧气。小慈知道可能车况问题蛮严重的,也不便多问。
吃饭时,见他气色不好、味同嚼蜡,小慈一面细嚼慢咽地品着鸡爪,一面细声细气地劝他养鸡,并且她还从好几个角度谈了一些建设性意见。
话虽轻巧,可毕竟是战略性决策,她为何要越殂代疱?他会洗耳恭听吗?
小慈一生除了酒厂上班再无别的资历,如果一定要找优势的话,她唯一的优势就是厚道。也正是因为厚道,所以做人做事往往会得到上天的眷顾——其实乃遵循“道”的缘故。这是有事实为证的:她的宽厚仁义在金丽公司有口皆碑。
既无工商学历又无从商阅历的她,素有自知之明、从不人前显露更不会出谋划策;她很低调,但低调不等于没“调”。今天她看准李志方有选择机遇而且她始终认为无论从效益还是风险角度,开出租都不及养鸡;于是作为网友(朋友)不应该视若无睹,所以这才语重心长地道出自己意见。
对李志方而言,她能屈尊陪自己吃饭就觉得荣幸,能放下身段跟他谈实业,更是他求之不得的,更何况她说的句句中肯,句句在理。
他自打出学堂门便投亲海南,人脉圈儿也就交了几个工友朋友 ,同学嘛都各自成家立业、又多年不曾走动,早已形同陌路。很长时间,他除了对叔叔言听计从外一向我行我素,所以日前栽跟斗(姑且这样形容)也在意料之中。正所谓“万卷诗书不及一句真言”,而且朋友劝谏的力度往往远胜于父母的唠叨。不是吗?
重明汽修厂,实际是一个作坊式的小厂。年青的老板把单子给李志方过目,说:“这些都是必换的呀李哥。难怪你车没力气,汽缸床都冲了。”
看过单子,李志方有些不爽:“怎么换那么多?”
对于他的质疑,老板连忙过细地做技术解释,之后又说,“李哥,你跟我哥是老同学,放心,我诓谁也不会诓你。”
李志方催他尽快装好。他又说,发动机需要大修,发动机总成都有问题,有几样配件得明天去W市拿货,叫他最好后天上午来提车。
这时候他忽然想起小慈的建设性意见,觉得根本没有必要去折腾大修,于是当机立断:“你看这样好不好,你们现在就赶紧给我装上。今后,发动机只要是有异常,我马上再来。”
老板见他态度坚决,也只好把车子装好,调试,七弄八弄一直到傍晚他才把车开走。
翌日晴空万里,天气燥热。
下午五点,人走在马路上会感到热浪一阵阵扑面而来。可周老三还在马路上还低头飞奔,以致于站在街旁的老苏叫他他都没应声。
“周米贵!”老苏气得大吼一声。周老三这才立住脚,见到老苏,立刻如丧考妣一般哀号:“哎哟,我倒霉啦哥哇。怎么办哦,我真糊涂!”便急急呼呼地对着老苏苦诉一番。
原来那枫树林庄园的温老板租挖掘机挖大池子养鳄龟,周老三给他们干了十几天的活儿,算账连人工、租金带油费总共26000元。讲好明天打到金丽公司账上的,恰好那天上午突然来了个客户,庄园出货,一车子甲鱼买了二万元现金。那温老板也是个实在人,就凑了26000元现钞当面点给周老三,说省得去汇。周老三就带着现金开着挖掘机凯旋而归。下午四点多钟,他把车停到老李的维修厂,然后打的到公司交账。
也是该。他鬼使神差地在离公司还有百十米远的一个商店下了,下来也只是为了买一包香烟,可下车时忙着付车钱和拿提包行李,却把一个报纸包儿落在车上。等他快走到公司门口,这才恍然大悟,于是这就大惊失色地跑去报警。
听到这里,老苏倒还冷静,立即吩咐道:“这样,你去派出所报警,我呢,去出租车公司,快快快!”
这儿离东城派出所最近,穿过环城路就到。
那个姓邵的警察给周老三做完笔录,挺丧气地训斥道:“浑!没留意长相又不记得车牌号,怕是有点难。红色,我们市的出租车大部分是红色的,找起。”
可怜的周老三,急得直挠头。
再说老苏,他骑着踏板摩托车一会儿就到了出租车公司。认识他的钱经理听说后,当即答应全力协助,又说,“如果是司机捡了,问题倒不大,怕就怕顾客捡了去。”便建议他去电视台登个寻物启事。
于是老苏又奔到电视台。电视台里一个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听说后,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不行,你也不想想,钱拿起走了,谁看了电视会献出来?你肯献吗?”见老苏急得满头大汗,他又摸着络腮胡子慢慢说,“依,我,看,倒不如利用广播电台跟司机沟通一下撇脱。”
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老苏又急匆匆地撞向楚天之声广播电台,好在两家同在一个大院儿,转身跑不到60米就到。
广播电台的一男一女听了情况介绍后,非常重视,答应立即就播。
老苏感动得不得了。他总算有些释怀,说声“谢天谢地”,便从那男的手里接过纸笔,急急忙忙地写下了失款的基本情况。
等到老苏离开广播电台,晚饭时间已过,街面上响起喧嚣的舞曲。
没打麻将的小慈,吃过晚饭又去跳街舞,她突然看见老苏骑摩托过来,喊了声“苏老板”。
看见她,老苏忙停下车来,又对她说了周老三失款的事。小慈不免替老三叹息一回,正想说自己有个朋友开出租车,可以帮他问问,那老苏却“呜”的一声绝尘而去。
小慈随即掏出手机拨打李志方的手机,通了却是机械提示音“……不在服务区”,她心想:“上午问他的车况还顺便聊了一会天儿嘛,怎么下午就跑出江城?人,真是一个活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