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丽房地产公司座落在沿江大道东的一片水杉林中。这幢青砖洋楼除了中式大门外整个一西式风格:正面是两座圆形碉楼,后面两间稍往里凹的厢房将三个圆形房子连成一体,房顶上矗立着高高的塔尖,砖是老青砖,细一看,边边角角稍有些“修旧如旧”痕迹,木质门窗都新刷过赭色油漆。此楼据说建于民国初期,房主刘文岛曾当过伪省民政厅长。其产权原属市财贸学校,金丽公司乃前年通过竞拍取得,本来可以“开发”,三书一证也已办妥,却不知何故搁置下来。
总经理陈卫平的办公室在二楼东侧,室内从办公桌到茶几沙发几乎全是仿古的,茶几沙发镶嵌了大理石面。主人座椅也不是那种时兴的老板椅而是一把栗色太师椅,垂直靠背木椅显然不及可升降又可倾斜的老板椅舒适,不过主人似乎使用时间并不多,因此也就不太在乎其使用价值。后面的一个大书架也是实木,上头除了书与文件还有几尊嶙峋石头。
将近十点的时候,陈总才匆匆进到办公室,桌上有两份材料、一份红头文件等他。
进门他就叼着香烟,去看墙上一幅只有蓝色线条的晒图:《江城市城乡简图》。个头中等身板儿笔挺显得活力十足,颧骨发达的脸与那颗前凸后翘的脑袋、还有躯干与脑袋都不怎么协调——难怪绰号叫的比名字还响亮,而且发也不好、白多黑少,还有……且慢!还是看看他档案吧:
中文名陈卫平,外文名(空白),别名大头,出生日期1965阴历四月初九,星座金牛座,血性B,身高172cm,体重67kg,毕业院校江城一中,喜好的颜色黄色绿色,喜爱的花油菜花,信奉名言:“有了朋友,生命才显出它的全部价值。”(罗曼.罗兰)。
注:上述名言其实不是阅读所得。他对书了无兴趣,若非妻子影响他甚至从不阅读;此句是他从妻子那里“剽窃”而来。但是,自从其当上市政协委员,口才大有长进。不过他也自创过文学作品——比如他常念的那句顺口溜,也算是一首打油诗(小慈就这样说过,她还“和”了一首),其“诗”曰:
人未老,体质弱,屙尿打湿脚。
对于这首“自嘲”作品,女人“和”的是:
人未老,发不黑,不染要不得。
当然当然,这不过是他们夫妇间逗乐儿,而且这样的顺口溜只有江城方言才非常押韵。
此时此刻的他,着一身得体的工作服和一双满是泥土的运动鞋外加一顶劣质安全帽,所有这些,很难与“陈总”这一高雅称呼连在一起——地道的泥瓦匠嘛。
总体看来,这位陈总缺少“老总”风度(尽管还没人界定“老总”该是个什么风度);因为谁见了都会有种“土”的感觉。最起码老总是不土的,对吧。当然,也许个别慧眼识珠的认为这是一种“传统的保守的格调”。笔者却不敢苟同。
直到烟屁股灼热了手指,他才坐上那把太师椅,息烟,翻看材料又使笔画些什么。随着“咚咚”两声敲门声,还没等里边人反应就闯进来一个黑皮伢,递上几份材料,说:“陈总,这是浩总的材料。另外,教育局叫我们明天去两台车。”浩总不姓浩,姓陈叫陈浩,是陈总的堂弟。
“知道了,你安排就是。”陈总回答。
“哦,还有,上午张律师来过,是找您的。”已经去到门口又回头补这么一句。
“知道。”陈总还是低头看着、画着。
这黑皮伢便是旗伢,叫彭红旗。大约一米六八的个头,不胖不瘦,英俊透着几分憨厚,穿的兰工服,皮肤可真够黑呀,跟非洲人相差无几。他现在除了在家,已不再管陈卫平叫“舅舅”了。
因为今年开春,陈总就对本公司的财务管理作了方向性调整:放宽了销售部和项目经理的权限,限制了办公室的权限。作为办公室主任的他,对这次调整很不理解也很不服气,但自知人微言轻,只能“悉听尊便”,窝火也只能窝在肚子里或者以某种沉默方式偶尔“抗议”一把;所以也没人要求,他就擅自改了对陈总的称呼。陈总好像也并不在意。
十一点了,再次随着敲门声进来的旗伢又汇报说:“陈总,又有个事儿,上午派出所来进行综合治理检查,吕总陪他们去的工地。刚才吕总来电话叫安排午餐。啊,只一桌。”
“吕总叫安排你安排就是,还请示什么!”旗伢到了门外,他又追一声,“尽量搞好点儿哈。”
“知道啦。”
对于派出所工作,陈总一向是鼎力支持的,而且往往只会积极配合而绝不会捅娄子。这是事实,而且大前天那件事就是一个有力证明。
那是个春光明媚的上午,油菜花儿开的正热闹。公司下面一个组长(其实也就是个小包头)跟个女人大白天的在江边一片油菜地里“做好事儿”。两位野鸳鸯踩倒一片比人还高缀满了黄花儿的油菜,然后便赤裸着下身,在“菜垫子”上呼哧呼哧地干上了。却刚刚完事儿,就被派出所的两名协警逮了个正着!没说的,罚款吧,可那臭小子身上就揣两张五十的还给了一张女人。协警连揍带审,终于“审”出他是金丽公司的人,于是就直截押到陈总办公室。
协警虽说带个“协”字儿,办案水平却一点不含糊:他们既不客套又不拖沓,先给“嫌犯”及其领导透露12字“工作方针”:“关门说话,权衡利害,教育为主。”
陈总已是开窍的人了,自然知道其关键词是“权衡利害”,怎么解读?无非“公了”还是“私了”;由于名声与家庭的原因,搁谁都会选择后者。于是,奉上“罚款”,当场“结案”。
“案”是结了。事儿却没完,待协警揣着票子出门,陈总把那个没出息的狠狠抽了一顿。要知道,这样的桃色事件在金丽绝对零容忍。金丽是什么名声?杠杠的。
明天下乡,是因为公司捐资修建的龙池冲乡金星希望中学教学楼竣工庆典,乡领导硬是要他和教育局领导一起前去“剪彩”。据说还请了电视台记者。
清明时节,淫雨霏霏,天气预报也失灵了,明明报的晴间多云,却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由于几个支教老师临时决定改日再去,所以金丽公司还是去一台车。电视台也没人去,来的是《江城晚报》记者小郭,一个腼腆的小伙子。
“道路村村通工程”似乎还没有惠及到大山,小车在满眼翠绿的青山里很跑了一段砂石路,终于到了令人堪忧的黑凹垄。天开了,雨停了,雨后的山色更加诱人,远处的山峦还笼罩在浓浓的烟雾里,近处的绿树翠竹却显得格外鲜嫩,偶尔冒出些山杜鹃红的异常醒目。此处路边已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好些人,说是欢迎队伍嘛又不太像——也没必要嘛;说不是欢迎,却又大多打着ok手势。陈总他们搞不懂。彭红旗把手伸出车窗外,也做一个ok。
原来,那段泥泞路上,歪歪扭扭地铺了好些竹跳板。“ok?也许是跳板铺得有水平,”陈总他们这样想。轿车轰着油门、压着跳板缓行,一会儿,车前轮从跳板的接头处陷了下去,随即后轮也滑进泥里,踩了几下油门,竟是越陷越深。很快有人喊:“喂,别动!别动啊!人都下来吧。”
只见外面的人突然躁动起来,有人扛来杉木,有人拿的麻绳和竹杠。须臾,杉木横穿过小车底部,两边都套上麻绳,麻绳上又穿过竹杠,一大堆人有序站定,只听得一声“一、二三——起”,十六七个壮汉硬是把小车给抬了起来!
早已站到一旁的陈总他们,看的目瞪口呆:我的妈呀,三千多斤吶!
小郭手拿相机,想是为了取个好镜头,左一闪右一跳;由于太过敬业、不怕污泥却像猕猴掰玉米一样滑稽。心里吃惊的旗伢却不经意地吐了脏口:“妈的个B,山里怎么也和湖区一样啊?”他是在湖区长大的。
旁边一位白胡须老大爷告诉他,往年这里是山溪汇口,当年农业学大寨劈山造田,造出了这一大片水田。
人们和着号子抬车,抬了十几米,过了垄口,终于抬上砂石路。陈总一行正要起步,村支书老汪也钻进车来,陈总对他说:“汪书记,你那些村民还挺时髦哈,打起ok来欢迎。”
老汪听了哈哈大笑:“你还以为是给你ok呀,难怪把你美的。”说着,眼睛不经意地打量到副驾驶位上,陈总忙介绍:“啊,这是报社记者小郭。”汪支书伸手在小郭肩上拍了一巴掌,很兴致地讲起个小故事:也就上个月,山下团山镇搞“计划生育春季大行动”,说是有个生了四胎的执法对象躲到山里娘家,镇计生办开着车子前去捉人引产接扎。折腾半天,人没捉到,却遇着一场大雨,结果就把他们的小车留在黑凹垄里。跑去村里找人,他们自己开口就是500,见没人搭理又主动涨到1000,有人说:“一万还差不多。”鼓动半天,还是没人理,据说是个主任的人举着那个手势,猥琐不堪地拉着公鸭嗓子嚎:“三千,三千……三千块呀乡亲们,现钞啊乡亲们……”有个把跃跃欲试的,却很快被别的人骂了回去,直到第二天才叫来一辆吊车。“所以这些日子,年轻人一见面,就打起那手势。”老汪也做了一个o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