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琳为打锣的女人帮了一个大忙,她自己却并不觉得这有多大的影响,就象随意把一块绊脚的石头踢到路边上一样,事情过后便全无印象了。
她爱上了这个山区集镇,象到了外国似的,一切都很新鲜。那叽哩哇喇的土话,那五花八门的篮子和筐子,那些没有见过的土特产,以及把红布缀绿花当成好看的山姑娘,她都觉得挺有意思。她想问什么就问什么,把每一个生人当熟人。被问的人反而不好意思,有的羞红了脸,有的变成了结巴。好象并不是她来到这山镇上作客,而是山民们到了她的家里。她摸摸穿山甲的鳞甲,吓得把手一缩。扯扯大石蛙的腿子,说一声:“这青蛙真大!”她抱起一只很大的阉鸡,问那位大嫂:“会生蛋吗?”她见有人把活白鹇拿来卖,就要求扯一根漂亮的尾毛。她走到一处就给那里带来笑声。山民们全都十分友善,不厌其烦地为她解答种种可笑的问题。
无数双眼睛跟着她转,有许多脚步跟着她移,她好象一点也没有察觉,旁若无人地走去走来。她高兴,忘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是为什么到这里来的。她很想买一点喜欢的东西,但兜里无钱。这没有什么,看看摸摸,也能得到满足。
在她听不见的地方,有人在七嘴八舌地议论:“看见了吗?那妹子好漂亮!”
“哪里来的?”
“长沙来的,讲广播话。”
“胆子好大哩!”
“连阉鸡跟鸡婆都分不清。”
“贵人哪!有现成的吃,哪里晓得那样多!”
一辆解放牌卡车,按着喇叭,从拥挤的街市上长呜而过。山民们象逃难一般赶紧将货担挪向街边,挨墙放着,贴墙站着,一个个鼓起羡慕的眼睛,望着驾驶室里那神气的司机。
车门上有字:“中国科学院长沙林业研究所”。
周晓琳跟着汽车追去,捶打着车门喊叫:“石叔叔!石叔叔!联系好了吗?我妈现在在哪儿?石叔叔!你们怎么就走了?喂!听见没有?我妈在哪儿?我们的行李呢?”驾驶室里除了司机以外,还有一个干部模样的中年人,任凭车门捶破了也不侧脸看看。
卡车开走了。周晓琳把嘴一撅,望着滚滚灰尘跺了一脚。她的脸色变了,褪去好奇的喜悦,代之以失望和忧愁。她好象忽然意识到,自己正处在一些陌生人的包围之中。稍微有点惊慌地往四周看看,所见的面孔,有的带着异样的微笑,有的没有表情。这是个什么地方?这是一些怎样的人?他想起了某种紧急的事,把长辫子一甩,急匆匆地从这里走开。好奇的山民们不知是因为什么,望着她的背影发出了一阵笑声。
供销社隔壁有一余紧闭了将近四年的木板门,门上的大铁锁早已生锈了。三年前就听说屋里有鬼,常在夜半三更听见里面有奇奇怪怪的响声。过去这里住着一个爱喝酒的北方老头儿,四年前,老头儿死了,连尸体带遗物通通运到长沙去,从此再没有住过人。老头儿在世的时候,间或也有大肚皮的、白头发的、戴眼镜的等等了不起的人物来跟他临时做过一夜两夜的伴儿。他死了,那些做伴的也不见来了。山民们只知道这个屋子跟山上那个试验林场有关系,不知道叫个什么机关。
其实,过去那门的上方是曾经挂过一块长条形小木牌的,字小而多,没有人细看。细看,那是“中国科学院长沙林业研究所九龙山试验林场接待站”。
今天门开了,是砸烂铁锁进去的。一个白白胖胖的女人和一个长得高高的小伙子正在忙碌,打扫房间,擦拭玻璃。门外堆着许多行李,有皮箱和木箱、被包和麻袋、铁桶和网兜、帆布的和人造革的旅行包……另一个眼光柔弱、面容憔悴的女人站在那里看管着行李。刺骨的寒风撩起她枯黄的头发,她焦急不安地望着远处的繁忙集市。
胖女人名叫周可芬,农科所前党委书记的夫人。她的儿子叫茹小明,个子虽高,年纪不大,只有十六岁。在门外看守行李的女人名叫胡雅洁,丈夫在倒台以前是农科所唯一的专家副所长,周晓琳是她心爱的小女儿,比如小明大一岁。逮两家人同是今天用那辆卡车送来的。本来应该与九龙山公社联系好,接受他们为社员,但公社的领导认为他们没有劳动力,将来养不活自己,不愿意接受。所里派来联系的干部老石,急于回去交差过春周,便叫他们先住下再说。有两个地方可以住,一是这个接待站一是山里的林场。接待站总共只有两间房,还有一间作厨房的偏屋。一余门里两间房住两户人家,姑娘小伙都大了,多有不便;况且这两家的大人早已结上了仇,见面虽还点头,转背咬牙切齿,怎好相处呢。当汽车开到这门口卸车的时候,周可芬捷足先登,赶紧把自己的行李搬进屋去,这间放一点,那间放一点,把两间房都占了。胡雅洁本来就不是精明人,又加上女儿不在跟前,只好眼睁睁地望着人家把地方占去,自己的行李堆在门外头。
周可芬擦着窗户,从窗口伸出头来对胡雅洁说:“哎,他胡阿姨,你们周晓琳还没有回来?”
“没有呢。”
“我看你们就住在这儿得了,两家人挤一挤,也没什么过不去的。”
“不。”胡雅洁心里明明知道,周可芬全是假心假意,却故意说得好听。
茹小明扔下扫把跑出屋来,真心实意地说:“胡阿姨,我给您把东西搬进去吧!您跟周晓琳住到那连人都没有的山里怎么行呢!”说着便动手去提被包。
“不!”胡雅洁抓住被包绳,说,“孩子,这不行。”
里面的周可芬在骂人:“小明!叫你扫地你扫到哪儿去了?”下面是一句学来的长沙话,“猫弹鬼跳!死也不懂事!”
茹小明朝屋里不满地瞪了一眼,小声咕哝了一句:“就你厉害!”无可奈何地进屋去了。
胡雅洁看了看手表,更加着急了,围着那堆行李转来转去,望望这头,望望那头。从供销社出来的山民们,好奇地望一眼那口富实的大皮箱,再把焦急的胡雅洁打量一番,又欢欢喜喜地走自己的路。
周晓琳到哪里去了?她到公社门口看了看,不见母亲,也不见那些行李。她匆匆地穿过人流,边走边往两边余望。忽听身后有一阵紧急的脚步声,她回头一望,是一个蓬头垢面的青年男子,身上散发出一股难闻的气味。
“走,到那边去,跟你讲句话。”那青年是长沙口音,说着往旁边一个墙角里努了努嘴。
周晓琳向那个地方望了一眼,觉得没有什么不可以去的,便往那里走去。
他们面对面地站在墙角里。青年用一双放射着怪异光芒的眼睛盯着周晓琳。
“你要跟我说什么?”周晓琳后退一步问。
“警告你!”青年咬紧牙说,“到了这个地方,就要服这里的庙石土地。”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叫你少管闲事,懂么?”
他那双锋利的眼睛,叫人感到毛骨悚然,周晓琳又后退一步。
“你是什么人?”她问。
“我?哈哈哈哈!”青年象疯子一般笑了几声,莫名其妙地说,“我是……游神、野鬼、癫子。”说完转身就走,飘然而去。
周晓琳半天还没有醒神,好象是做了一个突然、短暂而可怕的梦。她想了一想,不甚明白,抿嘴笑笑,摇摇头,还是去找她的母亲。
总算找到了。她高兴得起蹦跑过去,长辫予在身后飘了起来。
母亲见面就骂:“死丫头!跑到哪儿去了?”
“妈!这个地方好极了!”周晓琳扬着那片白鹇毛,手舞足蹈地说,“青蛙这么大一个!野鸡(她弄错了)真好看,雪白的背,乌黑的肚皮,喽,这就是它的尾巴毛。还有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真想一样买一点儿,可惜没有钱。这儿的人也好,喜欢笑,没事儿老望着我笑。您可惜了,没有跟我一起去看看。”
“我跟你去,这些破烂还要不要?真不懂事,这时候了,还在贪玩儿,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呢!”
“着什么急呀!”
“不急,你看怎么办吧,这些东西都要搬进山里去。”
“到山里去更好,我还从来没有进过大山呢!”
母亲火了,把眼睛一瞪。这是她表示对子女极不满意的一种相当于最后通牒的形式。在通常的情况下,被她这样瞪着的孩子应该立刻老实起来,乖乖儿地听话。否则,她将在两三天之内不会理你,那闷闷生气的样子叫你忍受不了。周晓琳是她最小的也是最疼爱的女儿,有些事就可以打破常规,通融通融。现在,女儿见母亲认真生气了,不敢再淘气,背过脸去吐了吐舌头,然后假装胆怯地靠近母亲,抱着她的手臂撒娇地说:“妈,我不好,我不懂事,让您生气了,我心里难过。不过,您可别不理我呀,总共只有咱娘儿俩,又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还互相不理不睬的,日子怎么过呀!妈,您说对吗?妈……”
母亲的心是水做的,生气的时候是冰,暖一暖就仍旧是水。她心事沉沉地附耳叮嘱女儿说:“孩子,你可要懂事了呀!这不比在家里,现在我们是落难的人哩!人到了这种时候,心都是钩子形的,好事儿只图自己。你瞧他们那一家子,多厉害呀!占了地方还说便宜话。咱们家的人都是老实惯了的,在所里受人欺,到了这儿还不知会怎么样呢!可要学点儿聪明,要懂事了,再不能孩子气。”
“妈,您放心吧!不会怎么样的,会有人来帮助咱们,准会。”
她说的有道理,这是她从短短十七年生活经验中得出的信心。除了从小在家里受着偏爱以外,在幼儿园,在学校,在林科所,在街道上,她无处不被人喜欢,连毫不相干的人都乐意帮助她,袒护她。她知道自己很美。人都是爱美的。就如一朵娇嫩的鲜花,谁愿意看着它被虫子吃掉而不伸出援助的手来?美丽的女孩子,身上有一种奇妙的力量,有时是能创造奇迹的。
“唉!”母亲望着那一大堆行李发愁了,怎样把它们运到那山里去呢?雇人挑去?付不出工钱,连招待一顿饭都做不到,这是无法向人解释的;靠自己的力量搬去么?简直是梦想。她抬头望望天,只见天上一片灰暗,沉重的雪云正象磨盘一样压下来,刺骨的北风虽不算猛烈,但已越来越逼人了。看样子很快就有一场大雪到来。大雪封山了,还能搬家吗?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步难啊!
不知不觉,她们面前围上了许多人。有的是跟在周晓琳身后来的,有的是从供销社里买东西出来,在这里留步看热闹的。一双双惊讶和羡慕的眼睛望着周晓琳,总想多了解一些关于她们母女的事。周晓琳对好奇的山民们并不反感,还报之以友好的微笑。山民们因怯生而紧余的情绪松弛多了,只恨找不到机会与她们拉拉家常。
周晓琳看到一个年轻的山里人手上拿着一根扁担,扁担上还缠着棕绳。
“妈,要是咱们有扁担和绳子就好了。”
这话被那个山里人听见了,立刻把扁担伸过来,说:“要扁担?拿去用吧!”旁边有个年纪大的人说:“有了扁担,她们能挑得起?”
“要挑到哪里去?”后面有人在问。
“挑到试验林场去。”周晓琳答话说,“你们知道试验林场在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
“五里山路。”好几个人同时回答。
听说还有这么远,母女俩脸上露出了难色。
“你们有人手吗?”有个山里人在问。
“没有呢!”周晓琳说,“就我跟我妈。”
“可怜的!这样多东西怎么搬得走哇!”
“哎,要人帮忙吗?”有人在喊。
“愿意帮忙就动手,还问什么!”又有人说。
“动手吧!趁人多,一声喔喽就去了。”
“来来来,我掮箱子。”
“哪样重?给我。”
“麻袋给我背。”
热心的山民们一齐动手,呼啦一下就把所有的行李拿光了。胡雅洁好不容易从别人手上抢过一个热水瓶来提着。周晓琳则什么东西也没有抢到,手上仅有那片漂亮的白鹇毛。
搬家的人群穿过集市,出了小镇,走上土公路,爬上登山的闻径……
周晓琳对母亲说:“妈,我们到了好人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