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是去干什么呢?给犯人送牢饭?
雨点落在伞上的响声使人觉得不安,好象整个的山林都是寂静无声的,唯有这伞上的雨声报道两个行踪诡秘的人正在向魔鬼的身边靠近,她们总是怀疑身后有人跟踪,又总是觉得那些老树和石头的后面躲藏着狡猾的眼睛。不断回头,左顾右盼,走走停停。山路显得陌生而可怕,离那个地方越近心里就越紧余。母女俩都已经无心再考虑这一趟该不该走了,象是在干着一件十分危险的、又是不得不干的事。一路上谁也不曾开口说话。
那个地方到了。母女俩停步细细地倾听,那里有没有什么声音?假如他还活着,是一定会喊的。人在临死前的最后一秒钟都不会放弃生的愿望。也许他的喉咙早已嘶哑了,饥饿使他提不上气来了。算起来他已经少吃了七顿饭,可能是饿晕了。
忽然看见一根绳子,一头绑在树上,另一头似乎在洞里。这意味着什么?母女俩互相望着,吓呆了。难道是有人把他救出去了?那么,为什么不把绳子带走呢?难道是救他的人目前正在洞里?
胡雅洁要拉着女儿往回走。周晓琳说,她好象听见了说话的声音,坚持要听一昕洞里在说些什么。母女俩鼓起勇气向洞口靠拢。说话声由含糊和悠远渐渐变得清晰起来。
“我不敢给你带吃的来……。
这句话引起了母女俩的注意。
“我怕你……”那声音接着说,“你吃饱了肚子,有劲了,把我打晕,你吊着绳子爬出去。”
“你……你……”这是单习海的声音,断断续续,微弱无力,“你救……我一命吧!”
“救出你来,你好去报复?”
“不……不啊!”
这么说,这个人并不想把跛子救出来?那么他又为什么要下洞去看他呢?洞外的母女俩想弄个水落石出。
“当初为什么要干?”
“呜……”微弱的哭声。
“哭什么?后悔了?”
“呜……”仍旧在哭。
“一个人落到你这种地步也实在可悲。明明有人看着你掉进洞里了,也不来救,你看人家把你恨到什么程度了。你说他们恨得有道理吗?”
“有……道理……该恨。”
“恨你的都是阶级敌人哪!”
“不……”
“对阶级敌人就是要狠哪!”
“不……”
“跟阶级敌人没有什么道理讲哪!“
“不……”
“你只会不不不,不什么?”
“哎呀……”
“现在你的部下抓了很多人,不问青红皂白,一顿毒打,又不晓得会冤枉好多人。”
“求你……告诉他们……把……把……”单习海象是在用尽最后的一口气,挣扎着说完,“把那……些人……放了。”
接着便听见那个人在连续喊着单习海的名字,一直没有听见单习海再哼一声。
洞口上的绳子动了动,绷紧了,显然是洞里的人正在攀着绳子上洞来。胡雅洁母女惊慌地离开洞口,连伞也不打了,淋着雨跑回家去。
回到家里,关上房门。母亲问女儿:“怎么办?”女儿也问母亲:“怎么办?”母女俩都没有主意,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久久地楞着,心里在怦怦地跳。
有人轻轻地敲响房门:笃,笃,笃!母女俩一惊,转身望着那余门,不知该不该拉开门闩。
敲门声连续不断。周晓琳轻轻走到窗前往外面偷望,原来是那个疯疯癫癫的知识青年。他到这里来做什么?这个多事不安的地方啊!
胡雅洁主余不理他,拉住女儿贴墙站着,一声不吭。料那敲门的以为屋里无人,自然会离去。
敲门人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什么话,便没有声息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胡雅洁才允许周晓琳开门看看。
刚把门闩一拉,门被推开了,何督伟挤进门来。
“你来做什么?疯子!”周晓琳退缩着说。
“不,你们误会了。”何督伟以从未有过的严肃而诚恳的态度说,“我并不是癫子,也不是坏人,你们不必害怕。近两天有件大新闻,我想你们也是关心的。为了那个跛子的失踪,使很多人横遭冤枉,你们对这件事情怎么看?我到这里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打听一下,要是跛子得救了,会不会对你们有什么害处。”
母女俩交换了一下眼色。周晓琳直截了当地间:
“刚才在洞里的人是你吗?”
“是的。”
“你全知道?”
“我经常上山,到处窜,所以……”何督伟说着话,眼里射出逼人的光来。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使胡雅洁和周晓琳不知所措,呆立了半天,才请何督伟坐下。
“我不想劝你们怎么做,只把一些情况告诉你们。”何督伟坐下说,“我,一九六四年响应号召自己要求下乡来。初来时,我是一个雷锋,又是一个邢燕子。我把农村想象成电影里看到的一样,又把自己的力量估计得太大了。第一次参加青年大会,我提出一个响当当的口号:“奋斗十年,把九龙山变成共产主义大花园,那些本地青年听我一说,都只是憨笑。我不懂这是什么意思,是他们欺生?是我的口号太保守了?后来我问单习海,他说:“我们想不到那样多,只要有一碗饭吃就好了。“我觉得他思想落后,没有志气。青年人,怎么只想饭碗问题呢?后来我在这里搞久了,才知道想要吃饱饭并不容易。天天跟大家混在一起出工,两头摸黑累一年,刚刚能把肚子填满。动不动就搞大兵团作战,不管你有什么聪明才干,都是一样挑土凿石头。我灰心,后悔,羡慕单习海会做木匠。我对他说:“还是你好,有门手艺,出工不晒太阳,手上有个铁饭碗。“单习海说:“你搞错了,会手艺算不得什么,当干部才是铁饭碗,又松活,又吃得开。跑跑腿,动动嘴,嘴上天天有油水。本事大的步步升,本事小的吃现成。犯了错误调一调,骑马换坐轿,他喜欢讲他姐夫的事,他姐夫当了十多年干部,头衔换了好多个,四清运动受了一场虚惊,工作组一走他又官复原职了。那时候,单习海很自卑,认定这一生会没有前途,连婆娘都讨不到。他骂我蠢,在长沙大地方,当个工人多好哟!偏要跑到这山角落里来。你们信不信?三年以前的单习海完全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是个值得同情的人。这几年有不少人莫名其妙地变成了癫子,我自己就是一个。我回长沙造过反,目的是想把户口搞回城里去。造反失败了,心灰意懒了,对什么也不认真。单习海也是一个癫子。我从长沙回来,看他还在搞我们早已失败了的那一套,觉得他好笑,想劝劝他。但这时候他已经听不进我的话了,我只好倚疯作邪地跟他开玩笑,看他哪天能清醒过来。我刚才到洞里去看了他。他后悔了,真的。坦白地说,我是有点可怜他,他醒悟得太晚了。我想你们看得出,我讲的都不是癫子话。我也不想干涉你们的事,单习海该怎么样,都是他自讨的。我的话讲完了,相信你们不会去告诉别人。”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说完就起身要走。此时的何督伟,语言、态度和眼神都跟平常不一样,好象是另外一个人。当他走到门口去的时候,腿是沉重的,每移动一步都象脚底沾了柏油。
出了门,他又恢复了往常的疯态,象个醉汉,含含糊糊哼起了一首古怪的歌:
我走在迷蒙的山雾里,
飘飘然好不悠闲。
我来到高高的悬崖上,
彩虹哟架在眼前。
我以为是一座桥梁,
跨一步成了神仙……
周晓琳望着他走下台阶,穿过晒坪,忽然如梦中惊醒,追出去,抬手喊道:“哎!”
何督伟停步转身,询问地望着她。
“请你给他送点吃的去,别让他死了。”周晓琳说。
何督伟似乎怀疑自己听错了,迷惑不解地眨着眼睛。他把视线转向门里探视。胡雅洁在低头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