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晓琳越来越显示出顽强的独立意志,母亲已经管不住她了。她说声要下山去,撑开雨伞就走。母亲问她又去做什么,她只说:“您放心,我总不会干坏事。”
她走出山口,沿途留神着过路人的议论。都在说,那些被冤枉抓去的人已经放了。放了?怎么不见海燕婆回家来?还有闻其尚呢?她左打听,右打听,听到的说法各不相同。有的说,红山军没有为头的,成了一盘散沙,内部意见不一致,有的在继续抓人,有的把抓来的人放了;有的说,单习海失踪的事使一些人吓得再也不敢当红山军了,纷纷交了枪支回家去,那些被冤枉抓去的人因无人看守,趁机溜走了;有的说是骆驼爷功得他们放人的;有的说,是海燕婆坚持要把别人都放了,她才肯说出单习海的下落来。红山军不得已,只好依了她。但他们留住闻其尚就是不放,把他当人质,要挟海燕婆。不知道哪种说法是对的,也许都有些根据。无风不起浪。
又有人在谈论骆驼爷的事,说那可怜的病壳子差不多要急疯了,担心他会自寻短见。女儿是孝顺的,女婿待他也好,自从单习海失踪,就要把老人接到自己家去。但骆驼爷脾气变得非常古怪,三请四邀,连拖带劝,就是不去,而且还不让外孙来守着他。他知道出去寻找是没有希望的,整天紧闭房门在屋里咳嗽,念念有词。
周晓琳听了骆驼爷的消息,感到内疚和不安,好象全是自己把那可怜的老人害成那样。她意识到,自己正处于矛盾的中心,可以给别人带来痛苦,也可以相反,使人们过得平安。为了惩罚单习海,难道也要惩罚他那善良的爷吗?骆驼爷可是没有什么罪孽的。
她决定去看看他,便打听骆驼爷的住址,朝那里走去。
这是一个单家独户的屋场,房子很旧,石砌的台基上长着绿苔。一线泉水在屋后唱歌似地流淌着,一阵阵咳嗽声从昏暗的屋里传出来。周晓琳叩了叩房门,站在门外等着。骆驼爷在屋里喊道:“叫你们奠来,又来做什么!”他显然弄错了,大概以为是外孙来了。周晓琳喊了一声,恳请他把门打开。骆驼爷迟疑一阵,拉开了门闩。
他很诧异,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妹子会登上他家的门。
周晓琳一见他那病态的脸色和绝望的眼神,动了同情心。她噙着泪花,说:“老人家,我……没有别的事,看看您,行吗?”
骆驼爷不说话,倒退着移向墙边,坐在一条粗糙的长条凳上,不解地望着她。
“您家里几个人?”周晓琳跨进门坎,坐在骆驼爷身边。
“亿口锅,两只碗。”骆驼爷表情呆滞地回答着。
“这么说,您只有一个儿子?”
“咳咳咳咳……”骆驼爷咳得弯下腰去,把脸憋红了。
周晓琳更觉得这位老人可怜。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哪个父亲不爱儿女,哪家的儿女不怜恤父母?
“您儿子……”
“莫提他了。”骆驼爷做了个手式,打断周晓琳的话,咳嗽几声,喘着气,说,“都怪我前世做了亏心事,今生得来报应了。唉!”一声长叹,好象把他最后一点生存的希望都变成一口气,泄尽了。
“您应该爱护自己的身体,好好儿活下去。”
“活?”骆驼爷眼睛散视,神经质地苦笑起来,脸上的皮肉痛苦地抽搐着。
周晓琳看了,直觉得心里发麻,好象正是她自己掐断了这位老人的命脉。她手软了,心慌了,追悔了!忽地,她告诉老人说:
“您的儿子没有死。”
骆驼爷一惊,瞪大眼睛望着周晓琳,不敢相信。
“是真的”周晓琳又说,“我知道他在哪里。”
老人站起来,浑身抖索。
“您安静点儿,他会回来的。”周晓琳也跟着站起来,扶住老人。
骆驼爷半天无话,冷不防把腿一闻,跪倒在地下,老泪一涌,哀求说:“恩人哪!你积德,救救他呀……”
周晓琳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懵了,先是吓得连连后退,后又扑上前去,搀住老人,慌忙说道:“别这样,快起身,快起身。”
骆驼爷想问问究竟是怎么回事,周晓琳不说,只是叫他在家里等着,不要出去,暂时也不要告诉不相干的人。说完就离开了骆驼爷的家,一路小跑直奔红山军关人的地方。
她对看守人说:“我要跟海燕婆说几句话。”看守人不肯。她又说:“你们想不想让单习海活着回来?不让我与海燕婆见面,你们会后悔的。”看守人是个没有主见的人,迟疑了一阵,便把门锁打开,让周晓琳进去了。
海燕婆一见周晓琳进来,吃了一惊:“妹子,他们把你也抓来了?”
“不。”周晓琳急步来到海燕婆面前,“是我自己来的,想跟您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
“告诉我,您到底打算怎么办?”
“哼!”海燕婆得意地抿嘴笑笑,说,“这一回他的小命落到了我手里,还由得他们?”她挣扎着从稻草堆里站起来,手上拿着几根稻草,话中有话地说,“这东西能搓绳子,晓得吗?”
“您……”周晓琳吃一惊,想到了一种可怕的事。
“想要叫跛子死,是不容易的,要舍得拿命去换。”海燕婆异常地平静,象说着一件普通的家常事,“我到底赢了,他们把抓来的人都放了。”
“其尚哥呢?”
“没有放。他们要我讲出跛子的下落来才放人。我不答应,还在斗法呢!有什么法?除了把我往死处打,再没有别的法了。”
周晓琳翻起海燕婆的衣袖一看,手臂上全是青红紫绿的伤痕。她不忍看下去,轻轻放下衣袖来,婉言劝说道:“我看您犯不着跟他们较劲儿了,自己的身体要紧。为了一个坏心肠的跛子,把自己的老命拚上,更不合算。他活着,是一害,他死了,就没有人害咱们啦?跛子不在,这些人也够狠的了,把您打成这样。我看,咱们还是饶了他这一回……”
“这一回?这一回过去就难有下一回了,他好不容易落到了我们手里。”
一是的,要报仇真是没有比这再好的机会了。可是,报了仇又怎么样呢?被他整过的人还是……”
“你不晓得,妹子,我心里有好深的恨哪!”
“为了解恨,您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
“不要了,要它做什么!享福?活在世上被人欺,还不如死到阴间享鬼福。”
“可是……”周晓琳知道很难说服她,深恨自己办法少,不得已,只好来硬的,直截了当地说,“我同情他那可怜的骆驼爷,想把跛子救出来。”
海燕婆犹如被当头敲了一棒,望着周晓琳,哑口无言。过了半天,她才喃喃地说:“只怕他早就饿死了。”
“不,我给他送了吃的,他没有死。”
海燕婆两腿一软,跌坐在稻草堆里,再也说不出话来。她不理解,这妹子是不是疯了?送肉养活豺狼,放它出洞,是为的哪一桩嘛?海燕婆一直以为,知道跛子下落的只有她和周晓琳两个人。周晓琳既已决定要救他,海燕婆拚上自己的命不是白费了?
“您恨我吧!”周晓琳说,“不过,他要是被救出命来,从此变好了,我请您不要恨我。我这样做,也是为了您啊!您可以不再挨他们毒打,不把自己的命送掉。”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咋唬声和打人的响声。打谁?一声惨叫,是闻其尚的声音。这显然是什么人出了个毒辣的主意,有意要让关在屋里的海燕婆和周晓琳听见。
周晓琳闻声,立刻跑去捶门:“别打了!别打了!我把单习海的下落告诉你们!。
门开了,周晓琳跑出去,见闻其尚被绑在柱子上,心一颤,不忍心多看。为了使他少受一秒钟苦,她急急忙忙地说:“快把他们娘儿俩放了。要找到单习海,跟我来。”
“是真的?”红山军的人不敢相信。
“真的。”周晓琳说,“先把他们放了,我马上带你们去。如果我骗了你们,要打要杀都可以。”
那些人急于要找到单习海,便依了她的话,果真把海燕婆和闻其尚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