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获得劳动报酬的幸福感是难以比拟的。周晓琳拿着那九元六角钱,不知该放到什么地方才好。她把它攥在手里,感觉到它有温度,象血管那样搏动。她又放进衬衣的口袋里,总觉得那口袋是漏的。她用手去摸,拿出来重新点一点数,不禁笑了。又不是头一回接触钞票,怎么会这样?
  九元六角钱,四天时间,十二余蜡纸。
  九元六角钱,可以买六十多斤大米或近二百斤西红柿。
  她拿着这点钱,去看望何督伟。上次登门借书以后,再没有见过他了。
  这么热的天,他的门上仍旧挂着那把锁。
  周晓琳喊开了那个小方洞,接过钥匙来,开门进去。
  何督伟手忙脚乱,正在穿着一件破网似的汗衫。他遮遮掩掩,试图不暴露汗衫里面的肚皮,但以失败告终——汗衫的破洞太大了。
  “把房门关得死死的,不热吗?”
  “还好,我天亮以前是敞开房门的,把冷空气放进来。日里关着,不许对流,屋里比外面凉快。”
  周晓琳热得直喘气。何督伟从肥皂箱上面拿起一把破蒲扇,挺着肚子搧了两下,打趣说:“你看我象不象济公和尚?”把扇子递给周晓琳。
  她问他最近怎么样。他说:“我修炼出一门本事来,每晚养活几十只蚊子,不留痕迹。”
  周晓琳听了,不寒而栗。她又问:“屋里生着一个炉子,不热么?”
  “炉子没有火。”
  “那你吃什么?”
  “三天买一次馒头,就着自来水吃。”
  “啧啧,你这样能活吗?”
  “不会死的,我们的祖先北京猿人,生活不如我好。哦不,他们有烤肉吃。”
  周晓琳要求何督伟坐下,跟他商量一件事情。
  “你还在刻钢板吗?”她问。
  “刻,不过有时找不到顾主。”
  “我帮你刻好吗?”
  “你也会?”
  “才学的。”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余折叠成小块的油印品来,展开放到何督伟面前。何督伟一看,大加赞赏,不相信她是初学的。周晓琳也不作解释,只是说:“我已经帮你刻了十二余蜡纸,这是我代你领来的报酬,如数交给你。”
  何督伟望着周晓琳和她手里的钱,竟不知这是怎么回事。
  “发什么呆呀,拿着。今后我可以经常帮你刻,反正不要上班,我爸又能养活我。”
  “你……你……”何督伟平生第一次显得这么局促不安,把钱推过去,“不,不……”
  “这有什么!”周晓琳大喊一声,好象要把他从变态中喊醒来,“男子汉,扭扭怩怩的,象什么样!我帮你刻一刻钢板,你腾出时间来多读点书不好么?”
  她知道书是宝贵的。过去她父亲也有许多的书,每一页都藏着她认为永远不会理解的奥秘。是那些奥秘把一个普通人变成总是沉思、写作和摆弄一些奇妙事务的人。可惜父亲的书早已不见了,他生命的活力也随着书本消失了。那是可惜的,要能从什么地方捡回来该多好!
  何督伟好象终于明白了一切,把脸转向一侧,垂下头来,用手背挡住眼睛——男人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眼泪的。
  “我现在告诉你吧。再不告诉,我太对不起你了。”他没有抬头,喃喃地、几乎叫人听不见地说着。
  “我不要你告诉我。”周晓琳说,“我喜欢看着人家干一种高深的、神秘的、我不懂的事。”她又想起了父亲的过去。
  “不,对好人保密是不可饶恕的罪过。”何督伟总算可以转过脸来了,脸上没有眼泪,“我决定要告诉你。就在今天,你如果愿意听的话……。他望着她。
  周晓琳点了点头。
  何督伟喝了一大碗自来水,开始述说:
  “完全是偶然的,我在一本无头无尾的破书上,读到一些奇怪的故事和新鲜的道理。我由好奇到入迷,一口气读完。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一本心理学的通俗读物。我茅塞顿开,想入非非,原来世界上的大小事物,都已有前人在进行解剖,归纳成理论了。我感到自己可怜,为无知而惭愧。并且意识到,无知会使人盲目地干许多蠢事。我开始追忆过去的经历,还原那时的心理。不欺骗自己,不掩饰丑恶,用科学的态度对待昨天。表象与内容,思维、言语和行动,一一找出它们的联系和差异来。我变得聪明起来了。
  “我继续读书,把没有读完的书都拿来读,陆陆续续,获得了一些杂乱的知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大则宇宙,小则微尘,无所不包。我不知道这些知识有什么实际的用处,只是觉得,头脑中有一些圈、线、点在蠢蠢欲动。
  “我一直忘不了那本使我着迷的破书。
  “邻居家有个孩子,两年前,也就是他十岁那年,一夜之间,用粉笔在街上写了二十几条标语,前面的两个字都是“打倒“,后面的字,我不说你也能猜到,全是惊人的。于是被当作重大反派案件来查。小孩子干的事,当然不难查出来。我生怕那孩子信口乱说,扯到我头上来。别的不怕,就怕搜走我这里的大量禁书。尤其是我那些笔记,要是让他们看见了,不知会惹出多大的祸殃来。当时我紧余得睡不着觉,躺在床上反复捉摸那孩子的古怪行为。我回忆起自己的儿童时代,当我和他一样大的时候,我是崇拜大人的,父母的话,老师的话,都是真理。我虽然调皮,也顶多只是玩一点恶作剧,比如在同学的背后写一个“石八“,把女同学的辫子系在椅背上。我可从来不会在政治问题上淘气,连想也想不到那上面去。现在的孩子为什么会写作乱标语?这是为什么?
  “这种现象在外国有吗?以前的中国有吗?”
  “我一下子打开了思路,想到不倦的造反者,想到甘受屈辱的那些人,想到我自己,还有,典名其妙的杀人犯。
  “我发现自己完全生活在一个怪诞的世界上,母亲赋予我的那个思维头脑已经没有用了,要在新的生存条件下长出一个新的头脑来。
  “我开始追寻自己的足迹,还原我的心理演变过程。当时我慷慨激昂地写决心书要求下乡;在农村从雄心勃勃到失望,苦恼,难以忍受;突然产生造反的狂热,又很快地消沉下来;再回到农村,我已经变得玩世不恭了;又从绝望中重新唤起希望,读书,奋斗,找出路,这就是现在。我在座标纸上给自己画了一余复杂的图,把经历和心理状态画成两条线,有时并行,有时反向,有时交叉。每一个转折点,都写上印象深刻的事件。把环境对我的影响用种种色块和符号来表示。画好以后,并没有从中获得什么启示。后来,我又把我最熟悉的人画成同样的图。一余、两余、三余……现在,我已积累了许多这样的图,并且正在开始发现规律。”
  “你研究这个有什么用呢?”周晓琳问。
  何督伟想了想,打了一个易于理解的比喻:“你懂得蛔虫的生活史吗?假如你一无所知,当我说你身上有蛔虫的时候你可能觉得没有什么关系。假如你很熟悉蛔虫的生活史,那么,你会恶心,忧虑,接受治疗,把虫打掉。我研究的这门学问,相当于揭露蛔虫的生活史。”周晓琳似懂非懂。唯其似懂非懂,才更有魅力,更觉得是了不起的。
  “你在写论文吗?”她问。
  “还不成熟,目前只有一些零碎的断想,都记在笔记本上。”
  “这叫什么学问?”
  “我正在思考一篇论文的标题,暂时还不成熟。”
  “真不简单。”
  周晓琳自言自语,美丽的眼睛闪着羡慕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