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凝辉冷画屏,落梅横笛已三更。更无人处月胧明。
我是人间惆怅客,知君何事泪纵横。断肠声里忆平生——
纳兰容若浣溪沙·残雪凝辉冷画屏
数年前也是在一个月光明媚的夜晚,她和妈妈借着月光在院子里嗵嗵地捶着葵花。白天和妈妈割了一整天葵花片子,现在俩个膀子酸痛难忍,但是这么多葵花片子堆在一起很快便会发霉,今晚必须加班。好在她今天特别开心,白天隔壁邻居张大婶帮她收下学校寄来的大学录取通知书,等他们一进门便笑呵呵的送过来,“恭喜啊,冰冰考上大学了”。当时她便像小孩子般高兴的蹦了起来,此刻仍然沉浸在喜悦的兴奋之中。
木棍在她手里机械的一起一落。妈妈今天的话特别多,也许是太高兴了吧,兀自说着什么,她一句都没有听进去,此刻她的思绪正神驰天外,脑海里急速绘制着一副未来生活美好蓝图,她以为考上大学,告别农村,从此就走上了一条通往幸福的金色康庄大道。
她厌恶种地,憎恶做农民,想想父母成日辛苦劳作,一年到头连他们三的学费都交不起。妈妈患有风湿性关节炎,腰椎间盘突出,手指关节肿大,十个手指头没有一个能够伸展,一到冷天锥心刺骨般疼痛。等她大学毕业,她要妈妈享福,挑起供养弟妹的重担。
她要飞离这片黄土地,实现梦想。
这个金色的秋天,是她人生最美好的回忆,在后来的日子里,每当她遇到磨难就会想起这个充满希冀的秋天。
大学四年在忙忙碌碌中很快就过去了,她半工半读,日子过得辛苦而充实。
转眼之间,就要面临分配。
那是一段在等待中备受煎熬的日子。早在毕业之前,她就听同学们说,虽说她们这届学生是计划内招生,统招统配,定向分配,可实际上工作分配还存在很多猫腻,要找关系,要花钱。
她没有一个当官的亲戚,更没有钱。
等了几个月,还是没有分配的消息,村子里的人,传开闲话了。那孩子的书白念了,有好心人劝妈妈,别再傻等了,托人找找关系吧,小心误了孩子的前程。
妈妈心急如焚,于是一家人坐在一起搜肠刮肚的想,爸爸说在县城里有一个远房亲戚,算起来你们应该叫表舅。在城里哪个机关工作,他不知道,不过他能找到他家,因为他家当年盖房子时爸爸帮过忙。不知能不能帮上忙,去碰碰吧。
第二天,爸爸便带上妈妈准备的土特产上路了。晚上带回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远房亲戚没有拒绝,只是面带难色的说现在的事情空口白牙的不好办,工作分配的事远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像冰冰这样的大学生,历届毕业没有分配的还有好多,还好,你们赶上了包分配的末班车,国家要改革转型,以后的学生将不再分配,都上人才交流会,自谋职业。像你们这条件,留在县城的机关单位不可能,想都甭想,近郊的乡镇至少的五千元,就去偏远点的乡镇吧。临了,还说,等着看吧,他们那些同学肯定有最终分配不了的,果然让远方亲戚言中了,她有俩个同学的确没有分配。
这个消息着实让全家人高兴了一阵子。可是很快又陷入了另一个烦恼之中,工作分配的事,几乎是明码标价,可是去哪里弄钱呢。爸爸长叹一声,蹲在门口。
弟弟,妹妹开学还要交学费。
妈妈说无论怎样,要先过了这一关,明天把咋家那点屯粮卖掉吧,那本来是预备着,年头不好时的口粮,现在顾不了这么多了。
“她爸你明天去她大伯家看能不能借点钱。”
就这样东拼西凑,总算凑够了三千元,爸爸急匆匆的送给了远房亲戚。
一家人总算吃了一颗定心丸。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年底了,可工作分配的事仍无着落。
前些天,在县电视台看到要召开人才交流会的消息,她决定去看看。
那天,她带着妈妈精心准备的礼物,出门了。
在大把车里颠簸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站了。下了车,她随着人流出了站。举目望去,县城里又多了几幢高楼,醒目的雷达站,伫立在高楼前面。记得爸爸说过,表舅家就在县雷达站后面,沿街的一幢蓝砖房。
从汽车站前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往东走,在第一个十字路口往北拐,沿着路一直往北走,就到县雷达站了。
这是她第二次进县城了,几年前参加高考,学校包了一辆大巴车,她们一群农村学生一路上兴奋地叽叽喳喳叫唤个不停。下了车步行去县水利局招待所住宿,也是沿着这条路走的。那是她第一次进城,城市的一切是那样的新鲜,诱人。宽阔的柏油马路,来来往往的车辆,匆匆上班的人群,在她看来都是那么美好而神秘,她梦想着自己有一天能成为这其中的一员。
提着这些沉甸甸的东西走起路来着实很累,在寒风凛冽的冬日下午她累的满头大汗。
好不容易熬到了雷达站旁边,醒目的蓝砖房就在雷达站后面的马路对面。
快到门口时她突然莫名的心虚,慌乱。在家临出门时,爸爸告诉她,表舅母很高傲,盛气凌人的,咋这乡下人,人家连正眼都不想看,你去了看人眼色行事,也不要介意她的态度,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阿。
当然,她不是小孩子,这些她懂得,俗话说“上山打虎易,开口求人难“
红色的大门从里反锁着,她叩了几下,只听里面小狗汪汪的叫起来,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及拉着拖鞋打开门,露出半个身子,一只穿着衣服的小狗从女人脚下的缝隙里迅速跑了出来,冲她“汪汪”的叫。女人体态臃肿,一头凌乱的烫发,蜡黄的脸上布满皱纹,眼神机警,冷冷的问,“你找谁?
“请问这是贾孝仁家吗?”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她的外甥女”,她急忙说。
女人满脸狐疑的上下打量着她,见她手里提着礼物,没有说话,开门后,转身便往里走,她也跟着进去了。
一进门一个上面画着孔子像的屏风挡在了眼前,只见像的旁边用隶书写着一行字“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她在心中暗想,现在的人家家里很少有屏风,这表舅也挺怪的。
转过屏风,是一个宽敞的大院,院子中央有一个精致的花坛。女人将她领进正房对面的南房。
屋子里宽敞整洁,正中间是一个大大的餐厅,俩边各有一个小房间,左边是厨房,右边大约是休息室,里面摆着一张床,一对单人沙发,一台电视。
她随女人进了里边的休息室,女人示意她坐下,然后拿起放在床上织了一半的毛衣,边织边告诉她,表舅和表舅母有人请吃饭去了,她是表舅母的姐姐,临时过来看门,便不再说话,只顾埋头织毛衣。
她平时就话不多,见了陌生人更是无话可说,静静的坐了一会儿,感觉气氛非常尴尬,得找点话题说,便小心的问:“阿姨您在哪个单位工作?”女人抬头看了看她,无限感慨的说,“现在没单位了,以前在冷库上班”。
还有冷库这样的单位,她没有听说过。
女人又悠悠的说,以前在冷库上班时我们的福利可好啦,逢年过节分好多的肉,那时是人们艳羡的好单位。
突然,女人停下手中的活,眼睛盯着餐厅门口,她顺着女人的目光望过去,地上有一滩血,那只穿着衣服的小狗正在津津有味的添食。
哇!那是妈妈给表舅带的农村猪肉,是妈妈精选的猪里脊肉。妈妈说,咱家买不起贵重礼物,再说即使买了人家也未必稀罕,倒是这农村土特产城里人比较喜欢。刚才进门时,疏忽大意,忘记这冷冻的猪肉会融化的。
只听女人大声地呵斥:“这袋子里装着什么?”
她一边手忙脚乱的跑到厨房里找拖布,一边嗫嚅着说:是猪肉”
“怎么不早说啊!猪肉怎么能装在这样的袋子里!鲍比!过来!不许再吃!”
女人抱起那只叫“鲍比”的小狗生气的说。
“里面还套着好几个袋子呢!”她急忙说
她正要用拖布擦地上的血,女人一把夺过拖布,恶狠狠的说:“不能用这个擦!”然后抓起餐桌上厚厚一沓餐巾纸仍在地上,边擦边说:你们这些农村人,就是不讲卫生,连身上都透着一股穷酸味儿!”
一股屈辱,愤懑的感觉如决堤的洪水般涌上了她的胸口,她真想过去抓起女人那茅草般的头发,大声的质问: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靠自己的双手活着,活的清清白白!你脱离农村能有几天,为何这般侮辱农民?;贫穷怎么了?贫穷就是耻辱吗?穷人就没有尊严吗,穷人就可以随意被人践踏,凌辱吗?
她握紧拳头,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咽下了滚到嘴边的话,鄙夷地望着眼前这个粗鄙,市刽的女人,感觉像被疯狗咬了一般。同时,一个声音在心里不停的问自己,为什么我要跑来受这些侮辱,为什么要低三下四的求人?她不禁为自己无权无势的父母感到悲哀,为弱小无助的自己感到悲哀!
愤怒化做无声的惴泣,眼泪滴到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