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几个人的发言稿都是泛泛而谈,没有具体的针对性、份量不足,张米贵不太满意。他的唯一希望就在黎兰身上。他把黎兰叫到工作组办公室,把一篇写好的发言稿提纲给了黎兰,对他详细地讲解了要在哪些地方怎样把田自力的所作所为与资本家、恶霸地主联系起来对比。张米贵说:“发言时,你首先诉苦。把地主、恶霸对你家的迫害,你父母的惨死控诉出来,激起大家的阶级仇恨,然后再把田自力对你的侮辱、谩骂和地主、资本家的做法作对比,这样就可以让同志们看清田自力错误的性质。这对于提高群众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起到很大的作用。”
为了做到万无一失,张米贵用了一天的时间来辅导黎兰在大会上怎么讲,甚至连讲到什么地方要用什么表情,什么样语调都进行了演练。他鼓励黎兰说:“你大胆地讲,就是你所说的往狠处说,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有工作组给你撑腰。”黎兰受到张米贵的鼓励,又兴奋又有些不安。兴奋的是,一向被人奚落、瞧不起的他,现在要扬眉吐气了,受到工作组的器重。不安的是,自己这样做对田自力一是觉得有些过份,良心上有点过不去。二是怕车间职工骂自己黑良心,向别人乱泼污水。最后,他对自己说:这是工作组要我这么干的,有什么事他们会给我担着,我怕么事!他不知道,由於这次发言,给他带来了他不敢想象的好运。
批判会在车间会议室召开,张米贵本想请一位工作队负责人来参加,以壮其威。结果被告知太忙,不能来,由工作组自己掌握。会场上,张米贵和工作组员坐在职工群众的前排中央、王奋田坐在工作组的左边;田自力坐在工作组的右边。台上一张桌子做讲台。开会前容艳芳一再叮嘱田自力一定要冷静、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不要想得太多。经过和张米贵发生争论后,田自力想,和张米贵争论也没有用,如果自己不冷静,在群众中造成不好的影响,那就要犯大错了。这次批判会,他下定决心,不论别人用怎么激烈的言词批判他,他都不动声色,耐心地听下去。
第一个发言的人是统计员小靳。除了几顶空帽子,没有实质性的东西。一听就知道是迫于压力而敷衍交差。后面几位发言的人,内容大同小异,没有多大的意义。
轮到黎兰发言了。他一上台就必恭必敬的向工作组的同志、王奋田和全体职工三鞠躬,开始了他的发言:“新中国解放以来,在共产党、毛主席的领导下,我们工人阶级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幸福生活。我家有困难,组织还发给我补助,不让我们受苦挨冻————。可是,阶级敌人不甘心他们的灭亡呀!他们总想把我们国家重新拉回到旧社会去。旧社会哪有我们穷人活命的日子。想起那个黑暗的旧社会,我就害怕。我家是佃农,租地主的田种,一年忙到头收的粮食绝大部分被地主收了租,剩下的还不够一家人吃半年。这还不说,财主们从来不把我们当人看,想打就打想骂就骂,想————。我娘在地主家被污辱了,没脸回家,在地主家门口上了吊。我爹去找地主讨公道,被地主打断了右腿、赶出了村子。那时我还不到十岁。我搀扶着爹从河南向湖北沿街乞讨。我爹的腿伤没钱医治,都烂得发臭,夏天苍蝇爬满一腿,肉里面长满蛆。我们没有到湖北,你爹就因腿伤烂死了。死的时候,小腿骨都露在外面了。”
黎兰讲到这里,伤心地哭起来。黎兰的悲惨身世和遭遇,激起了人们的同情和对旧社会的痛恨,不少人都黯然泪下。这时,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打倒走资派、捍卫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参会的人都跟着喊了起来,场面顿时激愤、沸腾起来。张米贵心里乐滋滋的。心想:黎兰看上去粘粘糊糊,其实还是满有口才的。黎兰接着讲了怎么流浪到了江城,受尽了歧视和侮辱。解放后政府收养了他,送他上学识字、进工厂当工人。
说到这里,黎兰语气一转说道:“我以为我当了工人、娶了老婆、养了儿子、不愁吃穿,从此可以过上舒心的日子了。可是,自从田自力调到我们车间后,我的生活就变样了。他从骨子里瞧不起我,动不动就训斥、辱骂我、当众出我的洋相,用调动工作来??夺我做技工的权利。他来以后,我就感到很大的压力,就象身上背上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使我身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我常想:现在是共产党、工人阶级的天下呀!我怎么又有受压迫的感觉了呢?田自力是共产党的干部,我在他身上怎么感觉不到一点党的温暖呢。他的所作所为跟资本家、地主老财有什么区别。他不但象工头一样盯着我们干活,还用资产阶级‘物质剌激’、‘金钱挂帅’那一套来腐蚀我们,把我们工人往钱窟窿里引,除了钱,什么都不顾了。不是有人为了抢工时就违反安全操作规程吗!所以我怀疑田自力还是不是共产党的干部——。”
黎兰痛痛快快的骂了田自力一通,出尽了积压在心中多年的一口恶气,感觉得很兴奋很快活。张米贵在黎兰发言后,对黎兰大加称赞。他说:“黎兰同志用扑实的语言、生动的比喻、悲惨的身世控诉了万恶的旧社会,用自身的感受批判了田自力的严重错误,让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阶级斗争、路线斗争的教育课。田自力和受田自力影响的某些同志,一贯瞧不起黎兰同志,歧视他、羞辱他。听了黎兰今天的发言,不知道你们会作何感想,难道你们不感到羞愧吗?黎兰是一个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觉悟很高的同志。我们大家应该向他学习,积极投入到社教运动中来。在这里我要提醒某些和田自力关系密切的人,不要让个人关系??住了眼睛,跟在田自力后面与社教运动对抗、不要与工作组唱对台戏,立即回到正确立场上来,否则会犯严重的错误。现在,我宣布一项临时决定:由於运动需要,从现在起,调黎兰同志到工作组协助工作。”
会场上一阵小小的骚动。吴铮轻蔑的一笑,幸好没有被人发觉。听到张米贵的宣布工作组的三位组员和王奋田都感到意外。不过,王奋田认为调黎兰去工作组协助工作也无什不可,只是应该先与车间通通气。张米贵回到工作组办公室,对组员们解释道:“黎兰是被田自力错误地调到起行组去的,为了表示纠正田自力的错误决定,也为了鼓励黎兰和受田自力打击的人积极性,调他来这里帮忙做些事务性的工作。这不是什么重要事情,所以没有事先和你们商量。”事已至此,大家也没有再说什么。
批判会后,黎兰看见不少人眼睛红红的,向他投来同情的目光。他心里那个高兴劲真是无法形容。这是他多年来没有这样受人关注了。他凡是看见有人看他一眼,他都会态度诚恳地向别人点点头,露出感激的笑容。他兴冲冲地回到家里,对母大虫讲了批判大会的情况,并告诉她张米贵调他到工作组去帮忙的事。母大虫鼻子里“哼”了一声,鄙视地说:没良心的东西。
没过几天,黎兰就发现再也看不到对他同情的目光了,与他说话、打招乎的人没有了,碰见他弯着路走的人越来越多。自从他调到起行组后,逐渐与大家建立起来的相互信任、友好的关系突然消逝。他感到了比做钻工时更难忍受的孤独。他有一种说不出的苦涩。在这种情况下,他想,自己今后只能紧靠工作组、张米贵了。
田自力知道,黎兰的发言是张米贵指导的结果,对他的发言不以为然,这些都是张米贵对自己说过的话。不过,黎兰的表演,让田自力看到了黎兰阴暗心理的一面。他原来对黎兰的态度是恨其无为、怒其不争。现在他对黎兰只有厌恶、鄙视。
自从田自力在车间支部会上作了检查,又被开批判大会以后,他虽然感觉职工们与自己接触少了,碰了面也不多说话。但是,他并不感到孤立。他从大家的脸上、眼睛里看到了对他的理解和信任。他由衷地感谢职工同志对他的支持。批判会后,他不再为被冠以“严重错误”而耿耿于怀,不再与张米贵去争论是不是“路线问题“而费心。他最关心的是车间第二季度的任务能不能完成,第三季度的生产任务怎么安排下去。
他召集技术、计调组的负责人一起研究布置、安排好二季度最后二十几天的生产,着手解决生产中可能出现的困难。他又召集各小组组长会议,要求组长们努力做好工人师傅的工作,不要受取消“计时奖”的影响,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责任心积极完成二季度的生产任务。田自力还是象以前一样的为工作而忙碌、象以前一样的认真向各职能小组布置工作、交待任务,好象没有把运动当回事一样,看不到一点受到批判的压力。张米贵心里很不是味道。他认为田自力不受到批判会的震憾,对车间其他人就不会有教育作用,对运动下一步发展极其不利。怎么样让田自力正视运动的压力、怎样使职工感到社教运动与他们也有关连,也要认真考虑自己的问题。张米贵在不断地思考这些问题,他要找到一个突破口。
黎兰调到工作组后,除了做一些事务工作外,还附带将自己在职工中看到和听到的有关对社教运动的议论和举动汇报给张米贵。张米贵由此对黎兰非常尝识,认为他路线斗争觉悟提高得很快,要他积极向党组织靠拢,争取早日加入党组织。在张米贵的鼓励下,黎兰向党支部递交了入党申请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