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有大亮,铅灰色的云层渐渐变淡,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条窄窄的白光,白光渐渐变宽变亮。田自力心情沉重地在湖边漫步,脚踏着带霜的小草,发出轻微的“喳、喳”声。晨风吹动湖水,湖面荡起涟漪、轻轻地拍打着湖岸,传来一阵阵“哗、哗”的响声。田自力的心情就象这荡漾的湖水起伏不定。田自力的童年象黎兰一样苦难。他十一岁不到,身为地下共产党员的父母,因组织上海工人罢工,要求国民党政府抗击日冠、保卫大上海而双被杀害。田自力被党组织送到一家小作坊当童工。十四岁时党把他接到延安参了军,成了一名小八路。从抗日战争到解放战争,他从一个通讯员到带兵打仗的团级干部,厉经百战、身先士卒。指挥英明果断,战功卓著,多次立功授奖。
在解放上海的战斗中,他只身潜入上海市内,组织工人纠查队,进行护厂保产、防止国民党撤离时破坏工厂机器设备,被混入纠查队里的特务打冷枪负伤,几乎“光荣”了。伤好后,全国已经解放,他转业支援地方。因为他曾当过童工,对工人和工厂有一定的感情,所以他选择了来工厂工作。他是抱着为实现祖国工业现代化作贡献的巨大热情来工厂的。但是三年不到的时间,怎么就从一个资产阶级的掘墓人变成了资本主义路线的执行者了呢?他冥思苦想也不能把自己和资本主义路线联系起来。
天渐渐亮了,东边的天空有了一抹红霞。黎兰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床。他告戒自己,不能再象以前那样睡懒觉,现在是领导,上班要走在职工前面,下班要走在职工的后面。他推开窗子,看着窗外的湖光山色,感觉得空气特别清新。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美美地伸了个懒腰。突然,他看到湖边的小径上有一个人影在漫步。心想“这么早,这人在湖边干什么呀?他注目一看,发现是田自力的身影。他默默地说:他这么早到湖边去干什么?突然他神精质地“呀!”了一声,飞身向湖边跑去。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田自力身边时,田自力吃惊地盯着黎兰、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黎兰上气不接下气、结结巴巴地说:“田——田主任、你——你不能想不开啊!”田自力没有听懂他的话,问道:“你说什么呀?”
黎兰说:“你不会想不开,要做傻事吧?”
田自力听明白后,冷笑一声说:“扯蛋!”就大步朝家里走去。
黎兰来到车间,将刚才的事向张米贵作了汇报,并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张米贵想了一下说:“田自力不是那种做傻事的人,别去管他。”
但是黎兰心里总是有些不自在。
容艳芳对张米贵处理田自力和吴铮问题的决定有些不解,她觉得田自力、吴铮的问题并非想象的那么严重,不应该采取这样的处理方法。她对张米贵说:“老张同志,我们对田自力和吴铮的处理是不是操之过急了一点,为什么不能让他们边工作边接受审查呢?”
张米贵不悦地看了一眼容艳芳一眼,讲出了一番惊世骇俗的大道理来:“这些都是工作队领导经过仔细研究后决定的。其实,也是不得以而为之。吴铮的问题一时搞不清楚,有比较大的嫌疑,再加上当时要过国庆节了,你能让他继续呆在宿舍里,或是让他回家休息?显然都是不可取的。交公安机关处理,既能解决目前的看管问题,也有利于尽快查清事实真象,毕竟公安机关的侦破能力强得多,这对吴铮来说,未尝不是好事。田自力对自己的问题始终没有一个正确的认识,我们等待他已经很久了,再拖下去,下一步运动部署就要受到影响。
你不要过于同情他们。现在阶级斗争的形势比较复杂,国民党反动势力被打倒后,两个阵营的对垒以反动派的失败而告终。新中国成立以后,阶级敌人是不会心甘情愿退出历史舞台的,他们要夺回失去的天堂,就采取打进来拉出去的策略,把阶级斗争逐步引入到我们党内,在我们党内寻找代理人,以达到他们复辟的目的。在这种形势下,有些看起来和我们穿着一样衣服、说一样话、做一样事的人,这些人也许是我们的朋友、同事、亲人、战友和上司,他们可能已经成为了我们党潜在的敌人、成了共和国的罪人。这样敌我矛盾混杂在一起,使阶级斗争更加复杂化,要百分之百的分辩这些矛盾的性质是非常困难的。因此,历次政治运动总有一些好同志要受到审查、委屈、甚至打击。”
容艳芳心想:如果我们的工作能够做得更深入、更细致、对这些同志更耐心、更宽容一些,不是可以让他们少受许多委屈吗!一旦有什么差错,这些同志的政治生命将受到多么大的伤害。张米贵接着说:“但是,为了保持我们党的高度纯洁性,我们不得不采取断然措施。这些同志所受的委屈是暂时的、短暂的。保证我们党、我们国家不变色、不被颠覆,这是长期的斗争。我们要理解和体谅党的难处,同时也要相信党最终是会妥善处理好这些同志的问题。权当这些同志所受的委屈,是对党和国家作出的一点贡献吧。”
容艳芳听得目瞪口呆,感到一阵悲凉。
对吴铮的拘押已经十多天了,还没有对他提审过一次。同监的部分人过完国庆后就被释放了,本来小三也应该出狱的。但小三不肯走,他说出去了没吃没住的,还不如在牢里呆着。吴铮进拘留所以来,很少与人交往,除了看书做笔记外,就与小三谈谈心。一天,他问小三:“总这么叫小三多难听,你姓什么、本名叫什么?”
小三说:“我没有姓,叫什么名字也忘记了。”
吴铮想:他一定是忌恨他父亲而不愿意叫原来的名字。吴铮说:“小时候你妈妈喜欢你吗?”
“妈妈顶爱我了,我也最喜欢妈妈了,我在梦里经常梦见她。”
说着、小三眼里闪动着泪花。吴铮说:“你妈妈姓什么?”
“姓吴。”
吴铮说:“耶!和我同姓。我给你起个名字好不好?”
“当然好呀。”
“你就跟你妈妈姓吧,姓吴好不好。就叫吴净好了。以后要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人,要对得起你的母亲,让她地下安心。以后你就把我当你的哥哥吧。如果我们能早点出去,你有什么困难就去找我。”
吴净听了非常感动,抽泣着叫了一声:“哥哥!”吴铮把吴净拥在怀,心里充满了酸楚。老大走过来,拉着吴铮的手说:“你真是个好人,我们谢谢你了,这孩子命太苦了。以后大家不要再叫他小三了,叫他吴净,干干净净。以后我们做人,都要干干净净、要对得起良心。”
吴铮对吴净说:“今后的日子还很长,不能再这样混下去,从今天起,我教你识字。来,我首先教你认识自己的名字。”
吴铮拿过一本未用过的笔记本,用笔在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吴净二字,教吴净认。吴净很聪明,很快就记住了。吴铮又教吴净握笔,手把手地教他写吴净二字。吴净拿着笔,好半天没有动手。吴铮问:“你为什么不写?”
“哥,我第一次拿笔,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我的心跳得好快呀!”吴净激动得声音有些发颤地说。吴铮安慰道:“别紧张,从今天起,你每天都可以认字、写字了。”
吴净费了好大的劲才照着吴铮写的“吴净”二字写了一遍。虽然写得歪歪扭扭,但“吴净”二字还是看得清清楚楚。吴铮高兴的说:“不错,写得真不错。记住了这就是你的名字。”
从这天起,吴铮每天除了自己学习外,就是教吴净学文化。没有课本,吴铮就将毛主席四篇哲学论文中简单的字和日常生活中的常用字、词先写在本子上,再教吴净认、写。十几天来,吴净学了不少字,吴铮也觉得更充实一些。
一天上午八时刚过,民警来到监室,叫道:“17号出来。”
吴铮听到叫自己,知道是要提审了。他舒了口气:终于盼来了这一天。进拘留所以来,他天天希望早日提审自己,早日查清事故真象、早日还自己一个清白,早日回到自己心爱的车床旁。他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监室的人都望着吴铮、不知他此去是吉是凶。吴铮却很坦然,他坚信自己的问题一定会得到公正处理。吴铮来到审讯室,审讯员威严地说:“你的案子我们经过仔细地调查,掌握了许多证据。你必须老实交待自己的问题。我们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只有彻底交待自己的问题,才是唯一的出路。抱着任何侥幸心理都是不能得呈的。你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吴铮冷静地说:“我的问题我会交待遇得清清楚楚,我不会隐蔽什么。我愿意接受任何审查。”
审讯员说:“你先把案发的经过详细地交待一遍。”
吴铮从接受任务时计调组长怎样向自己交待工件的重要性、价值和技术要求。自己怎样细心操作,加班加点赶工和事故发生的情况详细地叙述了一遍。审讯员问:“你去吃饭时,是和那些人一起离开车床的?”
“是与我们小组的工人一起走的。”
“吃完饭后,你在没有正式上班时就开车干活,是出于什么目的?”
“为了早日完成加工任务。几天来一直都是这么干的。”
“是不是看见没有人在你周围就移动了转换手柄?”
吴铮听了,有些恼怒。他本想反问:你们凭什么这样问我?但他忍住了,与他们对立没有什么好处。就答道:“我没有移动任何手柄。”
“有谁能证明你没有移动过呢?”
“我在开动车床前,我们小组的二名学徒工在我的车床边看我干活。”
“你是老车工了,要想做点手脚是很容易的事,有没有人在场说明不了问题。”
“我为什么要动手脚呢?我辛辛苦苦加班加点赶任务,最后快做完了,我又去把它废掉,我没有任何理由这么做。”
“有没有理由只有你自己知道,也是我们想要知道的。”
吴铮觉得这是在强迫自己承认这个事故是他有预谋的破坏行为。既然这样,自己再怎么说,他们也是不会相信的,所以他干脆不再作声了。审讯员两眼紧逼住吴铮也不作声。吴铮面无表情地坐着,也不看审讯员,把头微微偏向一边。过了一会,审讯员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道:“把脸转过来看着我!”吴铮慢慢转过脸来。审讯员:“怎么!还不愿意对我们讲点真话?”
吴铮:“我说的都是真话。”
“据群众反映,你为你们车间走资派受批判心怀不满,对四清工作组和运动积极分子非常仇视,难道没有这回事吗?”
“是的,我对工作组的谋些做法不理解,所以我不能在会上说我不想说的话。谈不上是对谁不满、对谁仇视,更不会因此而去做损害国家利益的事。”
“你在以前的工作中从来没有出现过重大的质量事故,为什么在四清运动的关键时刻,你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故,这不是很耐人寻味吗?”
吴铮:“这次质量事故不是我操作上失误造成的,是什么原因,我不知道。但是,手柄是不会自己移位的。”
“你是说有人想陷害你。”
“我没有这么说。”
审讯员仔细观察着吴铮的面部表情和神态,觉得吴铮表情自然,既不惊慌、也不故作镇静。“既然你认为是人为的行为,那你一定发现了一些蛛丝蚂迹哟。”
“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