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华发之死
  到了中午开饭的时候,一个审讯员走了又来一个审讯员,一个书记员走了又来一个书记员。新来的审讯员又把已经问过的问题重新再问一遍。而且不断地用诱导性的问题和暗示,把吴铮往承认自己是有意或无意制造了这次事故。这样从上午八时到下午八时一整天,吴铮除了喝过一次水外,粒米未进。又饥又喝,身心受到很大的压抑。但他保持着清醒的头脑,绝不乱说一句话,他对待审讯员的态度就是沉默。有时,审讯员自己不耐烦了、突然拍桌大叫:“问你话怎么不回答!”吴铮说:“我该说和我都说了,我没有做过的事,叫我怎么回答呢?”
  最后,审讯员说:“今天就到这里,你回去后好好想想,要想早点解决自己的问题,取决于你自己的态度。老实交待、坦白从宽才是唯一出路。”
  书记员把审讯记录给吴铮过目说:“仔细看看,这些记录与你回答的话有没有出入,如果有就提出来,没有就在每页记录上按上你的指印。”
  吴铮详细地看了一遍记录,发现审了一天,实际上才记了五、六页纸,而且大部分都是刚开始时的记录。但是,记录的内容倒是与自己阐述是基本一致。吴铮在每页纸上按下自己的手印。回到监室,吴铮已是饥喝交加、疲惫不堪。倒头躺在床上。这时吴净赶忙端来一碗饭一杯水。“哥,快吃饭吧,你一定饿坏了。”
  吴铮接过杯子,一口气将水喝完,问:“你没有吃饭?”
  吴净说:“老大知道他们要饿你,晚饭时他要大家每人给你留一点饭。”
  吴铮感激地说:“谢谢老大、谢谢大家,谢谢。”
  吴铮吃完饭,躺在铺上,虽然非常疲惫,但仍然睡不着。这次审讯,让他发现了许多与他以前想象不一样的东西,他不再那么简单地看待自己的问题。刚来时,他认为自己是清白的,人民政府是不会冤枉一个一心一意为国家工作的好人。自己会很快获释、重返工作岗位。现在看来并不是那么回事。他不知道“四清”工作组要把自己怎么样。但是,他坚定地告戒自己,决不承认自己没有做过的事情、决不违背良心说污陷别人的话。他下定决心,作好长期呆在这里的准备。他很有感触地吟诵了一首自己才创作的诗,表达自己的决心:
  森森高墙彻骨寒磨厉心志志更强。
  博览华章看世界乐把铁窗当课堂。
  沉冤昭雪终有时鬼魅魍魉怕太阳
  他日重获自由身一腔热血报国防。
  吴铮现在心里唯一思念的就是晓倩。看着晓倩给自己买的秋衣裤,想起晓倩当时来探监时是那样的忧伤、憔悴,伤心地哭泣,撕碎了自己的心。晓倩对自己一往情深,自己却辜负了她,让她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如果晓倩知道今天的审讯情况,她又会怎样伤心啊!吴铮默默地叨念着:晓倩,我心爱的姑娘,我对不起你————。
  第二天,老大看见吴铮闷闷不乐、心事重重,就过来问吴铮昨天吃了什么亏没有?吴铮说:“吃点亏倒不是什么大了不得的事,我还年青、挺得住。问题是我没有申辩是非的权利。他们好象非要我承认我没有做过的事情,要我按他们的意思说话。这是我最想不通的事,我也决不会这么做。”
  老大说:“是这样的,吴老弟,你知道我是怎么进来的吗?我是第二次进号子了。第一次就是冤枉的。这次是我自己进来的。”
  老大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老大姓孙,以前是在菜场当采购员,因为工作关系,认识的人较多,又讲点江湖义气。所以有些小混混有什以事爱找他出面调解、调解,把事情摆平。他也认为这是助人为乐的事。有一次,混混们在跳舞场为女人争风吃醋,打起架来。有个混混跑来请他去调解。他到现场一看,双方已打成一团。这时,不知是谁把一块砖头甩了过去,把对方的一个混混的头砸开了,鲜血涌了出来,倒在地上不省人事。这边的混混一看出了人命(误以为人死了),一溜烟跑得精光。这时派出所的民警来了。
  对方一个头目就指着孙老大说,他亲眼看见是孙老大打的。民警不由分说,就把孙老大抓进了派出所。民警要他承认打伤了人,并且要先垫付五十元的医疗费。孙老大申辩不是自己打的,不愿意出医药费。这样一直僵持到半夜,这边的混混没有一个人出来证明孙老大是无辜的。这时,一名民警把孙老大带到一间黑房里,关上门走了。小房里伸手不见五指。正当他蒙头转向不辩东西的时候,他背后的胁部重重地挨了一拳,他刚一转身,还没有回过神来,小腹部又挨了一拳。这样东一拳西一拳打得他头昏脑胀、呕吐不已,躺在地上站不起来。这时,房外有人在问:“你是不是还没有想起来,是你把别人打伤了?”
  孙老大受不住了,只得说:“记起来了,是我打的。”
  结果,孙老大付了五十元的医疗费,还被送劳教三年。工作也丢了。孙老大劳教回来后,快一年找不到工作。国庆节前,孙老大偶然看见污告他打伤人的那个混混头,正在欺侮一个卖烟的老头,拿了一包烟不给钱就想走,老人抓不住他,气得只跳脚。孙老大见了,旧仇新恨一起涌上心头。他跑上去抓住那个混混,不由分说一顿猛揍。那混混见是孙老大,知道他是来报仇的,吓得连连求饶。孙老大就是不听,直打得他鼻青脸肿、口吐鲜血才住手,解了心头之恨。孙老大说:“这回我不要派出所来抓我,我是自己进来的。这里还好点,不打人,吃点亏是有的。”
  吴铮说:“你不是又要被送劳教了。”
  老大说:“这次是我心甘情愿的。我确实打伤了人,无话可说。”
  吴铮对孙老大有了一些敬意。
  公安分局在提审吴铮前,已经在工厂里作了调查、看了现场。车工一组的工人和那二名学徒工都证实了吴铮当天中午吃饭前后,没有看见吴铮动过车床的手柄。在对待运动的态度上,除了吴铮不愿意批判田自力外,也没有什么特别不满的情绪。这次提审,除了核对一下调查的情况外,就是想通过问话,施加一点压力,迫使吴铮说出一些可能隐蔽了的实情。不过显然没有达到目的。但是,他们不知道,他们这样做,对吴铮那棵对组织、对公安机关、对法律高度信赖的纯洁心灵受到了多么大的伤害,使他对社会产生了许多为什么的疑问。当然,通过这次提审,也让吴铮变得不再那么单纯、天真了。
  姬华发之死
  田自力停职了,王奋田不管事了,黎兰当上了代理主任。干部问题暂时告一段落。用张米贵的话说,就是该车间职工们“顺水洗手、放包袱”的时候了。意思就是把领导干部自查和对领导干部的审查、批判称之为“放水洗澡”,这是“四清”运动的主流方向。群众顺着领导干部的洗澡水洗手,丢到背上的包袱(检查自己的错误和不法行为),这是运动的次要方向。听起来人们只要把自己过去所犯的错误说出来,作个交待,然后自己再作个检查,就可以轻装上阵工作了。其实不然,群众性的自检自查活动,一开始就显示了猛烈势头,并不是三言二语就能过得了关的。首先你得坦白自己以前犯了哪些错误,然后再确认这些错误的性质,接下来是挖思想根子和查历史根源。
  最后是大家来评定你是不是自查得彻底,思想根子挖得深不深、历史根源找得对不对。这些都过关了,才算是一个合格的职工。这是一个漫长而又倍受煎熬的过程。职工们觉得最难受的就是挖思想根子和查历史根源。有些职工为表示自己根子挖得深刻,把自己家祖辈上是地主或是自己的曾祖父做过土匪的家底也抖了出来,承认自己是受了他们的影响才犯了错误、做了错事。就这样还是三番二次地被批评根子挖得不深、不彻底。似乎你不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是受了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影响、犯了路线错误就是不深刻,就要重挖。
  那时一听说是路线问题,就会想到是敌我矛盾,会被批判、受处分、戴帽子,甚至蹲监狱。越是这样,就越不敢触及“路线”二字。可是别人却死揪住这点不放。由其是那些刚进厂不久的青年工人,他们认为那些老工人都是从旧社会过来的,受旧社会影响很深。国此,他们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打上了资产阶级烙印。所以总认为他们的根了挖得不深,历史根源找得不够。另外,一个人能否顺利过关,还要看你的群众关系如何、工作组对你的印象怎样而定。有人泛泛而谈、自我打打屁股,不到半天就轻松过关。有人反复无数次,还是被认定想蒙混过关。这样反复检查、批评、检查,搞得人人自危、寝食难安,精神上受到很大的压抑,脸上都失去了往日的笑容。
  开始自查以来,姬华发看见自查活动并不象想象中检查一下自己的错误就可以过关的,对有些人的批判甚至超过了田自力。他想到自己平时管不住嘴巴、经常伤人,心里就“嗵、嗵”跳个不停。他预感到自己会受到许多人的攻击。为了减少别人对自己的注意,他故意装得很轻松。为表明自己没有什么大问题,他经常放风说自己是小错不断、大错不犯的人。他在钳工组作了自查,说自己嘴巴讨人嫌、爱得罪人,但没有害人之心。并诚恳向那些受过自己伤害的人道歉。因为钳工组的人都知道他的为人,对他提出批评、并严厉指出之所以管不住嘴巴,爱叫、爱闹,根子就是私心太重,今后如果不能把心放宽一些,对别人多宽容一点,还会犯大错。刚开始他不承认自己私心太重,认为他的一些话和举动,都是为大家出头、为集体争利益。
  王志强一针见血地税:“你是打着为大家出头说话的晃子,来满足你的私心。做什事老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首先考虑的是对自己有没有好处。你认为不符合你的利益,你就会叫起来、骂起来,从不考虑后果。你说你是为了大家的利益,你问过别人的想法吗?征求过别人的意见吗?63年刚实行‘超额工时奖’时,你在计调组大吵大闹是为了小组的利益吗?别的小组都没有人去争工时,只有你带头去把陈细妹逼哭了。你不觉得你给钳工组丢了面子吗?人活一辈子,时间长得很,如果处处、时时都为自己打算盘,那活得也太辛苦了。”
  姬华发觉得大家批评得严厉了一些,但是他觉得还是可以接受的,因为大家没有把他上纲上线,这些事都是小是小非问题。所以他很爽快地接受了大家的批评,承认自己私心太重,给小组造成了不好的影响,也破坏了同志之间的团结,给车间工作带来了损失等等。表示今后一定要努力改正、重新做人,把心事用到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工业现代化上。小组的同志见姬华发作了检查、表了决心,就没有再追究什么。姬华发认为自己过了关,心中的一块石头落了地,暗暗为自己庆幸。王志强却为姬华发担心不已,他知道姬华发平时得罪人太多、尤其是黎兰对他恨之入骨,怎么会轻易放过他呢!而张米贵也可能把他作为一个典型的反面教材来教育职工。
  姬华发前途难卜。果然,那些平时受到姬华发讽剌、讥笑、谩骂过的人,听说姬华发就这样轻松过关了,感到心气难平,一致认为不能这样轻易地放他过去,非要让他脱一层皮、触及到他的灵魂不可。他们找到黎兰,反映他们对姬华发的意见。黎兰一直对姬华发耿于怀,本来就想利用这次自检自查运动来狠狠整一下他。更让他不安的是,姬华发到处嚷嚷说吴铮是冤枉的,有人要陷害他。
  黎兰想:莫非“叫鸡公”发现了我的什么纰漏!要是那样,我一切都完了。得利用这个机会压住他,不让他开口咬人。现在,这些人来找他反映对姬华发自查的不满,真是正中自己的下怀,他可以利用这些人的名义,向张米贵反映对姬华发的不满。这样既可以达到教训姬华发的目的,又免去了自己出面招来公报私仇的非议。为了掩饰自己,他伪装公正地说:“大家的意见我一定如实向工作组反映。不过,大家要正确待自查运动,不能有趁机整整人、泄泄私愤的想法,主要是要治病救人嘛!大家说对不对?”
  黎兰的装腔作势,让人感到厌恶。他们谁都知道,最怨恨姬华发的人就是黎兰,他现在却假装正经、一付道貌岸然的样子。这让他们有一种受到嘲弄、被人利用的羞辱感。有些人后悔不该来找黎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