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华发左手吊着绷带,面无血色的坐在会场的最前面,面对着职工。他的手脚都在微微发抖。张米贵首先在批判会上发言,他把姬华发断指、写血书定调是一次向“四清”运动、向工作组和广大职工群众进攻的严重事件。然后就是抹黑、顽固、走到了人民对立面等大帽子一堆,就差直乎姬华发是反革命分子、坏分子了。小青工们的发言,也是在钳工组发言的翻版,毫无新意。因为姬华发已经听过一次这些批判,所以再听这些发言,不再象上次那震动、惊恐。轮到黎兰发言了。黎兰表情严厉、目光犀利地盯着姬华发,俨然一付正义斗士的面孔。
  他说:“有人说姬华发傻,不该做这样的傻事。我说姬华发不是傻,他这样做是他本质的反映。他想用这一招来争取人们的同情、煽动不明真象的人对‘四清’运动不满情绪。有人说姬华发断指是为了表明要痛改前非的决心。我说他这样做是在向党、向人民、向‘四清’运动示威。姬华发!你说你断指是想写‘痛改前非’几个字,表明悔过的决心。谁能证明呀!一个‘痛’字就能说明你是要痛改前非了?从你一贯对党、对社会主义不满的态度来看,我说你是想写‘痛恨共产党’几个字————。”
  姬华发听了黎兰这番话,就象尖刀剌进他的心脏,他浑身颤抖起来,脸色变得腊黄,包着断指的纱布也渗出血来。王志强赶紧让一名钳工递给姬华发一杯水、一粒止痛片。姬华发药还未到口,就支持不住了,眼看就要倒下。王志强上前将他扶住。张米贵怕姬华发支持不住倒下,影响不好,就让王志强派人将他送回家。黎兰这时很得意,他想,别人讲了一大篇,对姬华发毫无触动,自己几句话就把他吓得半死,张米贵肯定会更加赏识我。职工们议论纷纷,对黎兰的发言觉得太过分了,有些心术不正。张米贵看到会场上议论纷纷,知道会是开不下去了,就让黎兰宣布择日再开。张米贵还造戒职工,不要被表面现象所迷惑,要提高警惕与坏人坏事斗争到底。
  田自力和王奋田了解到姬华发的处境后,都为他担心。他们向张米贵请求对姬华发的问题要注意方法,以教育为主,尽量挽救他。张米贵对他们的意见不屑于顾,说工作组自会掌握政策,无须你们担心。你们还是多考虑一下自己的问题。
  姬华发二天来不吃不喝,也不说话,躺在床上两眼直瞪瞪地盯着天花板、象一具僵尸。“钱眼”整天以泪洗面,手足无措。车间职工虽然有同情姬华发的,但这时谁又敢来安慰他呢?谁都怕惹火烧身。只有王志强下班后来安慰他几句,要他心放宽一些,不要胡思乱想,组织对一个人的定性是很慎重的。王志强还把姬华发的情况向容艳芳作了反映,他认为容艳芳是本系统上级机关的,对工厂、工人的情况应该有所了解。容艳芳要王志强多去看看姬华发,多开道他不要再做傻事。容艳芳说:“我不好直接去他那里,你可以告诉他,群众批判时的语句是严厉一些,要他经受得起批判。不要糊思乱想、不要钻牛角尖。到真正处理的时候,会考虑实际情况的。”
  然而,此时的姬华发已什么都听不进去了。他觉得自己永远也解释不清这个“痛”字的含意,象这样在冤屈中生活、煎熬。还不如了结一生痛快。此时他心如止水、无望无求。傍晚,姬华发擦干了眼角的泪痕,下床来对“钱眼”说肚子饿了,想吃点东西。“钱眼”听了,脸上露出了笑容,立即给姬华发端来一大碗面条,里面还煮了两个荷包蛋。“钱眼”看着姬华发吃完面,温柔地说:“你想转了,这两天的样子把我都吓死了。”
  姬华发说:“我想通了,这是命中注定的。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逃不过。他们要把我怎样办,由他们去,我不怕了。我这张咀害得我落不到好下场,我认了。只是苦了你们娘儿俩。————害人总是落不到好下场的。狗日的黎兰,这个害人的王八旦,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钱眼”忙堵住姬华发的嘴说:“你这臭咀还在乱嚼,要让人听见了还不罪上加罪。”
  姬华发说:“随他们怎么加罪去,我无所谓了。告诉你,吴铮肯定是被黎兰这杂种害的——。”
  姬华发把那天看见黎兰从车工一组鬼鬼祟祟的溜出来的事说了一遍。他说:“自从那天中午黎兰到过车一组后,吴铮吃完饭来干活就出了质量事故。我敢肯定吴铮是黎兰害的。你看吧,他得不到好下场的。”
  “钱眼”说:“这话你千万别瞎说。你又没有真凭实据,谁听你的!再说黎兰现在是‘四清’工作组的红人,他们会相信你吗?”
  “这个我知道。”
  姬华发来到前厅,看见儿子小宝在灯下做作业,他心里一阵悲痛。他拿过一只方凳,坐在小宝旁边,看着他做作业。小宝聚精会神的样子,引发了姬华发无数感触————。
  姬华发现年38岁,解放前在一家小工厂当钳工学徒。由於他读了几年书,脑子也比较灵活,在学徒中也算是矮子中的将军,得到了师傅的宠爱。这养成了他自认不凡、以为自己高人一等傲慢习气。他对自已看不顺眼的人和事,他就会骂起来;他认为对自已有利的东西,他也会千方百计地要得到它。对那些比较懦弱无能、虚伪乖张的人,他会不顾别人的感受而肆意讽剌、挖苦,甚至侮辱别人的人格。他这些坏品德招人厌恶,得罪了不少人,甚至遭人暗算,被人在暗中用砖块打破过脑袋。但是他好了伤巴忘了痛,这些恶习从来没有真正改过。“叫鸡公”的绰号就是这样叫起来的。解放后,23岁时与一个老乡的妹子结了婚,生了儿子小宝。
  老婆娘家姓王。因为老婆精明能干,对钱看得较重,操持家务精打细算,一分钱当二分用。那时买东西不还价,但卖到最后剩下的一些东西可以折价和认堆出售。“钱眼”就把这些东西买来,经过她精心摆弄,也可以做出好看的衣服和可口的饭菜。别人见她小气,把钱看得很重,暗地里叫她“钱眼”。但是对她的精打细算、勤俭持家,在有限的经济条件下,把一个小家整得井井有条。丈夫、孩子都穿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大家都很佩服她。姬华发对别人刻薄、羞辱,但对“钱眼”却非常温柔、体贴。
  所以他们夫妻关系很和睦。姬华发的儿子姬小宝更是姬华发的骄傲。这孩子天生温顺、聪明、好学。在学校里,他学习成绩一向名列矛,又肯邦助同学,从不惹是生非,与姬华发真是天渊之别。别的职工家里墙上贴的奖状大多是工厂发的“先进生产者”、“优秀工人”、“质量标兵”一类,而姬华发家里的奖状都是“三好生”、“优秀少先队员”、“学习成绩第一名”等姬小宝的奖状。虽然小宝不喜欢姬华发这张惹事生非、令人生厌的嘴巴,不愿意与姬华发多说话。但是姬华发还是把他当宝贝一样。
  同事们都很羡慕姬华发有这样能干、贤惠的老婆,和这样聪明、争气的儿子,说他人恶运气好。有人甚至妒忌地说:小宝一点都不象姬华发那个德行、完全不是一个模子里磕出来的。这事若出在今天,姬华发怕是要去做亲子鉴定了。姬华发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小宝,他似乎有点怀疑这个文静、内向、不爱说笑的的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儿子。但是,他那淡淡的眉毛、单眼皮小眼睛和微微上翘的鼻子却和自己一点不差。他暗暗地说:“好儿子,你什都可以像爹,就是这张嘴巴不能像爹啊!”这时一名青工来通知姬华发说张组长要你明天去参加会议。“钱眼”悲愤地说:“人都这样了,还要批判,要不要人活了——。”
  姬华发忙阻止“钱眼”说下去,他对来人说::“知道了,我一定会去接受批判。”
  小宝做完功课,收拾完书包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姬华发说:“小宝,爸爸这两天思想斗争很激烈,现在想通了,想出去转转,你陪陪我好吗?”
  “钱眼”也说:“小宝,你陪你爸去散散心,明天他又要遭罪了。”
  姬华发说:“我不怕,我不怕了!”小宝两眼望着姬华发,最后点了点头。姬华发和小宝走在街上,虽然街上人不很多,但见到姬华发的熟人,都像见到鬼一样地纷纷躲避。姬华发见了,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他已经不在乎这些了。他摸着小宝的头,动情地说:“小宝,你是个好孩子,已经是中学生快成大人了,今后除了好好读书外,还要多帮助妈妈做点事,多为她分点忧。以后长大了,要多做事,少说话,不要学你爹,爹这张咀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你和你娘。爹对不住你们。”
  说到这里,姬华发的声音有些哽咽,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接着说:“爹还有要紧的事告诉你,你一定要记住:以后对人凡是都要宽容些,你对别人宽容,别人才会对你宽容。你对别人刻薄,别人会对你更刻薄,最终是害了自己。还有一点你一定在牢牢记住,要特别提防那些表面看上去特别老实、装出一付可怜兮兮的样子,来博取别人同情的人,这些人的心肠其实狠毒得很,你千万不要去沾惹他们。”
  小宝不解地看着姬华发,问道:“你对我说这些做什么?”
  姬华发说:“儿子,这些是爹的教训哪!爹希望你以后不要象爹一样遭罪。”
  小宝说:“我才不会象你一样。老师说过,病从口入、祸从口出。”
  “对呀、对呀!可惜爹知道得太迟了。你学的文化比爹多,将来一定是个有出息、有作为的人。”
  小宝用温和的口气说:“爸,其实你人不坏,好多人都这么说,就是嘴巴讨人嫌。你以后改改好吗?”
  “好、好!爸爸一定改。”
  姬华发心里在流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