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华发和小宝走在街上,街上冷冷清清。现在“四清”运动搞得很紧张,人们心里都有压力,谁还有心思出来逛街呢?商铺已早早地关了门,只有一、二家小餐馆还开着。姬华发摸了摸衣兜,还有几角钱。他把小宝带进一家餐馆,要了一碗牛肉面给小宝。小宝说:“我不饿,吃面做什么?”
  姬华发说:“爹知道你喜欢吃牛肉面,这么久我都没有给你买过一次,今天正好碰上了,我请你吃一碗。爹好喜欢看你吃面的样子。”
  小宝吃着面,姬华发深情地看着小宝,心里在默默祈祷:姬家的列祖列宗们,祈求你们保佑我的儿子,保佑我们姬家的后代健康成长,将来出人头地,为姬家争气、争光。
  小宝吃完面,姬华发付了面钱,将多的几角钱给了小宝,要他拿着零用。小宝说没有什么要花钱的,不要。姬华发硬要小宝拿着,他说:“你长这么大,爹从来没有给钱你花过,今天你把这钱拿着,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不想花就留着在身边,这是爹第一次给钱你,作个纪念也好。”
  小宝收了钱,姬华发又细细地看了小宝一会。小宝奇怪地问:“爸、你怎么了呀?”
  姬华发说:“没什么、没什么。你回去吧,我去王伯伯家谈谈心。一会就回来,你和娘先睡,别等我了。”
  小宝看了姬华发一眼,转身向家里走去。姬华发默默地看着小宝远去的背影渐渐消逝在黑夜之中,他酸楚的泪水夺眶而出。
  姬华发茫然地向大街的尽头走去,越走路灯越少,越走越荒野。天空象一口铁灰色的大锅反扣着大地、没有月亮和星光。姬华发在田间小道上蹒跚地走着,边走边抽泣,猛力地抽打自己的嘴巴,骂道:“你这张B嘴,成天乱嚼舌根子,你不光害了我、还害了我的妻儿——儿呀、老婆呀,我舍不得离开你们、我想你们呀!——呜——呜——。”
  不知不觉,姬华发走到了铁路路基下,他爬上路基,在一块水泥标志墩上坐下来。他又想起了小宝做作业、吃面条的可爱样子,想起了“钱眼”深更半夜还在用零头布料给小宝拼做衣裳,她做的衣服,小宝穿着既好看、又合身。他想起“钱眼”用篮子装了鸡蛋,走到很远的集市去卖,然后给自己买烟买酒。他想到自己本应该有一个很美满的家,却被自已毁了。他又猛抽起自己的嘴巴来,直抽得嘴角流出了鲜血。他大声的嚎道:“老婆呀、儿子呀,我对不起你们,我舍不得你们啦!”
  他猛然站了起来,叫道:“我不死、我要活着,就算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也不该是死罪呀!”他准备往回走。这时一列火车风驰电掣般地从他身后驰过,火车卷起的风浪,吹得他蒙头转向。他又坐了下来,想起了明天要开会批判他,想起了那个无法解释清楚的“痛”字,想起了黎兰强加在自己身上的罪名,他又不寒而栗。这些罪名,他听起来很耳熟。1957年的反右运动中,这些罪名就加在他小组一位师傅的头上。那时他在一家小机械厂做钳工。
  反右时,他们小组的一位李师傅,也是因为平时话多,对这也不满、对那也看不惯,很招人嫌。反右初期,他对车间主任、党支部书记提了不少意见。后来就被戴上了*、反社会主义坏分子的帽子。从那以后,李师傅被监督劳动二年。成天受人呵斥,说话低声下气,头都不敢抬起来。老婆、孩子都遭人白眼。孩子在学校老被同学欺侮,回家时总是泪流满面。结果,他老婆实在受不了这口气,带着孩子走了。李师傅最终绝望了。一天夜里跳了长江,尸首也没有找到。姬华发想:如果我也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那日子怎么过啊!黎兰不骑在我头上拉屎拉尿才怪。老婆、孩子受人欺辱的情景,让他想都不敢想。姬华发叫道:“老天爷哪!为什么要把我往绝路上逼呀,我死不要紧,求你饶过我的老婆和孩子吧——。”
  他记得有人说过:人死不咎。他想,我用命来换得儿子和老婆不受人歧视该可以吧。这时,远方车站又传来了火车的呜叫。他向火车站望去,车站的灯光在闪烁、好象在向他招唤。火车由远方开过来,车轮发出“咕隆哐啷”的轰响。姬华发觉得火车也在劝他“一了百了”。是啊!一了百了、一解愁忧。姬华发懵懵懂懂地向眨着眼睛的灯光走去、向呜叫着的火车走去————。
  小宝回到家里,“钱眼”见只有小宝一人回家,就问你爸爸呢?小宝说:“爸爸说去王伯伯家谈谈心就回来,不要等他。”
  “钱眼”说:“那你先去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哩,我等他一会。”
  小宝睡了,“钱眼”在灯下给小宝织毛衣。时间一点一点过去了,桌上的时钟已指向十一点,姬华发还没有回家,“钱眼”心里有点不安起来。又过了半小时,还不见姬华发的身影,“钱眼”慌了,她叫醒小宝,详细地问了当时小宝和他爹在一起的情况,当她听到小宝说爸爸的话和一些做法怪怪的时,“钱眼”觉得大事不好,她对小宝说:“你去睡吧,我到王伯伯家去找你爹。”
  “钱眼”敲开王志强的门,王志强刚刚睡下,见“钱眼”慌慌张张的样子,忙问:“出什么事了?”
  “钱眼”说:“老姬不在你家?他来过没有?”
  王志强说:“没有见他来过呀!”“钱眼”一下哭了起来。王志强忙扶住她,要她不要着急,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钱眼”把事情说了一遍。王志强听了,也紧张起来。他一边对“钱眼”说:“也许他心情不好,到哪里去转转、解解闷。你先别着急,我去叫人,大家分头去找找。你回家去等着,有事我来找你。”
  一边到单身宿舍把钳工组的人叫起来,发动大家分头去找姬华发。王志强又到黎兰家,叫了半天门才叫开。母大虫问有什么事,王志强把姬华发不知去向的事说了一遍,要她去叫醒黎兰。母大虫一听,忙去叫黎兰。黎兰打着哈欠出来说:“这个叫鸡公,专门给人添麻烦,明天开会要狠狠地批判他。”
  王志强气愤地说:“人都不知道在哪里、还谈什么批判。还是先组织人找一找吧。”
  黎兰说:“东郊就这么大块地方,还能到哪里去了。你们钳工组的人去找找就够了,不要再惊动其他的人了,以免影响明天的生产。”
  王志强调头就走,口里暗暗骂道:混帐王八蛋。钳工组的小伙子们在湖边、田野、铁路上都没有找到姬华发。“钱眼”也找遍了东郊的旮旮旯旯,一直到东方发白,也不见姬华发的影子。“钱眼”这时瘫倒在地上,哭成了泪人。王志强安慰说:“说不定他到哪个朋友或是亲戚家去了,再打听一下。”
  “钱眼”哭着说:“不会的,他平时很少到别人家去走动,现在这样了,他更不会去走亲戚,何况还是深更半夜的。嗯嗯——嗯——完了、完了,老姬肯定寻了短见——嗯嗯——我娘儿俩的命好苦哇!嗯嗯——”
  王志强说:“别乱说,让别人听见了,又要找麻烦。”
  上午九时左右,火车站打来电话说:在车站不远的铁路路基下的草丛里发现一具男尸,很象你们昨晚要找的人。工作组立即通知王志强。王志强瞒着“钱眼”说工作组有事,我去一下就回,叫“钱眼”先睡一下。“钱眼”躺在床上,蒙着被子不停地抽泣。王志强到车间对杨晓倩说了情况,要她去照顾一下“钱眼”。怕她知道了真象后受不了会出事。晓倩平时很讨厌姬华发。但是自从自查运动开始以来,姬华发受到的打击让晓倩觉得张米贵做得太过分了,尤其是黎兰那些恶意、主观臆断的批判,让晓倩有些同情姬华发的处境。更由于姬华发说过吴铮是被人害的话,使晓倩猜测姬华发掌握了某些有利于吴铮洗清冤情的证据。所以她默默祈祷姬华发千万不要出事。她快步向姬家走去。
  王志强、刘玉斌、容艳芳和厂保卫科的一名干事一起来到出事地点。大家一眼就认出了姬华发,尸体还在草丛中。车站保卫科的人说,要等厂里来人确认后才能处理尸体。姬华发仰面躺着,上衣被撕烂,胸腹部有大片撞伤、胸部严重塌陷,胸口有一条撕裂的大口子,露出胸骨和内脏,鲜血染红了衣裤。头偏向一边,头骨碎裂变形,口鼻涌出了许多血,死得很惨。让现场所有的人都沉重伤感不已。衣兜里空空如也,没有任何证件和钱物。铁路保卫科的人说:“从死者的伤势来看,有点像故意让火车撞的,也就是说可能是自杀,否则不会撞得这么严重。”
  王志强立即反驳说:“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自杀,人怎么会死在路基下,他不被车轮碾得稀烂才怪。我看是不小心被火车撞死的。”
  容艳芳深知王志强的良苦用心,她对车站的同志说:“这人是我们车间的一名职工,至於是有意还是无意撞车,暂时不要追究,还是先将人送到医院去再说。具体的情况,等你们和我们厂保卫科调查后再作结论。你们看怎样?”
  车站的同志同意暂时这么处理。他们派了一辆车,将姬华发的尸体送到铁路医院太平间。
  “钱眼”知道情况后,哭得死去活来。最后她要求去看姬华发一眼。王志强说:“双方的保卫科和法院正在调查出事原因,现在不宜去。过二天会让你和小宝去见他一面的。”
  王志强又小声对“钱眼”说:“事情还没有搞清楚以前,你不要多说话,千万不要说姬华发有寻短见的念头。”
  “钱眼听懂了王志强话中的含意,感激地点了点头。
  在车间办公室里,王奋田来问姬华发的情况。王志强说了现场的情景,死因还不明确,待双方保卫部门和法医鉴定后才能得出结论。黎兰说:“这还用调查吗?肯定是自杀,畏罪自杀,用自杀来向‘四清’运动示威。跟他断指一样,一招不成、再来一招。”
  王自强气得脸色煞白,指着黎兰的鼻子骂道:“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人死了,调查结果还没有出来,你就先给人扣上大帽子。你是幸灾乐祸、还是发泄私愤,你——”
  王奋田见王志强越说越激动,生怕他说出不该说的话来,被黎兰抓辫子,连忙拦住王志强说:“王师傅、冷静点。一个老同事去世了,我们心里都不好受。————黎兰同志,你也不要先下结论,等调查清楚了再说也不迟,毛主席不是说正确的结论产生于调查的结果吗!”黎兰哝哝地说:“王师傅你发什么火呀!我只是说说而已。我看你别丧失了立场,要注意哟!”王志强说:“不要你来教训我,我说的话我负责,——”
  王奋田怕王志强由於气愤而失去理智,忙拉着王志强走出了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