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8、三个月是江城市最热的季节,素有火炉之称。正午时分,路面上的热空气,象无色的火焰在空中飞午,烧灼着人们的皮肉。在太阳下多站一会,身上就会晒出许多水泡来。厂房里的气温也高达三十七、八度。车间里有两台大型鼓风机,虽然风力很强,吹出的风却是热的。余明启的车床在车间离鼓风机最远的角落里,鼓风机的风力根本吹不到。
这天,气温高达摄氏40度。余明启不干活都汗流浃背。但是,他没有吭声,他不愿给车间找麻烦,仍旧默默地干活,不停地用衣服揩着流到眼睛上的汗水。中午吃饭后,他脱下工作服在鼓风机前吹干,并美美地把身子吹了个够。上班后不久,他的衣服又全都汗得透湿,象掉进水里一样。他不得不再次脱下工作服,拧干汗水。看着湿淋淋、厚厚的工作服,余明启再也不敢穿在身上、就索性只穿着背心干了起来。黎兰看见了,悄悄地来到王奋田的办公室,对王奋田说:“有人为了抢工时,不惜违反安全操作规程,光着膀子干活。这不是‘金钱挂帅’的恶果又是什么?如果出了安全事故,他伤了不说,还害得车间一年的安全生产奖也泡汤了。”
王奋田听了,大吃一惊!忙问:“是谁?”
“车工一组的余明启。”王奋田急忙来到余明启的车床边斥责道:“你是怎么搞的、车间一再强调安全生产,你怎么就听不进去呢?出了安全事故咋办!”
余明启说:“书记、我这里象火炉一样,衣服全都湿透了,怎么穿得上身啊。”“你根本就不该脱掉。”王奋田说道。黎兰在一旁“关心”地说:“小余,注意安全是最要紧的,莫为了抢几个工时把人伤了划不来,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嘛。”
余明启听见黎兰在挖苦自己,气愤地说:“你少多嘴,把你自己的事管好了再说别人。”王奋田说:“你这同志怎么这样说话呢?黎师傅是关心你。”吴铮过来对余明启说:“算了,把衣服穿上、休息一下。你做多了,别人看着眼红。”
这时,田自力从外面回来,看见书记在批评余明启,就过来问问情况。当他了解情况后,首先批评余明启不该光着膀子干活,违反安全操作规程,这是决对不允许的。接着他又向余明启道歉。他认真、诚恳地说:“这么高的气温,你这里一点风也吹不到,我站在这里都受不了,你还怎么干活呢?车间防暑降温工作没有做好,这是我的责任。余师傅,委屈你了,我向你道歉。”
他又对吴铮说:“小吴、麻烦你到我的办公室,把我桌上的电扇拿来。”吴铮把电扇拿来后,田自力又叫来电工,安了插座。田自力亲手把插头插上。一股凉风吹进了余明启的心窝。余明启连声说:“谢谢,谢谢田主任、谢谢车间领导的关怀。”
余明启这次违规操作,给了某些对“超额工时奖”不满的人以口实。他们说“计时奖”害得人只想钱,不要命,引导工人走歪路。还说,这样搞下去,今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故,影响整个车间的形象。有人甚至咒骂余明启钱迷心窍、想发横财。余明启听了这些话心里很难过,他后悔自己太冒失,由于自己的过失、让某些人找到了攻击“计时奖”的借口,给车间、田主任带来麻烦。而对于自己的那些非议,他并不放在心上。吴铮对这些非议却非常气愤,他反驳道:“别人多干活、多挣工时与你们有什么关系,以前想多挣点没有机会,现在有这个机会,为什么不能多挣点?何况多干活、多出产品,首先是为车间完成生产任务作出了贡献。凭自己的劳动多拿奖金难道是什么丑事不成!”
叫鸡公这时也发高论了,这是吴铮第一次觉得叫鸡公说了一句中听的话。姬华发说:“捞工时也好、挣奖金也好,那是要本事的。这总比那些没本事、想捞捞不到、只能向组织伸手要的人强千倍。”姬华发的话,深深地剌痛了某些一贯伸手向组织要补助、要奖励的人,这给他后来悲惨的结局埋下了祸根。
田自力在支委会上说:“余明启这次违反操作规程,主要责任在我,我只强调职工同志要努力工作,而忽视了安全生产教育;只强调生产计划的落实,忽视了防暑降温工作的落实。余师傅那里长期没有降温条件,气温那么高、可我们谁也没有注意到他那里的工作环境。余师傅工作不讲条件,任劳任怨、从不向我们提出什么要求。说他违反了安全规则,还不如说我们、尤其是我忽视了安全生产。但是,我们决不能把余师傅的这种工作热情和积极性与什么捞工时挣奖金混为一谈。我查过余师傅的7月份以前的生产记录,他完成的生产工时,也一直名列车间前矛。谁能说是捞工时、挣奖金吗?而且,多干活、多奖励这不正是我们现在所提倡的吗!
正如吴铮说的:余师傅首先是为车间完成生产计划作出了贡献。现在,大家都看到了实行‘计时奖’带来的生产热情。我们要爱护这种热情、鼓励这种工作积极性。不要怕工人师傅做多了,今后也不要怕工人师傅多拿了奖金。否则,我们就会打击职工的生产积极性,回到原来的老路上去。”田自力接着说:“现在职工中有些错误言论,如果不能及时纠正,将会影响工人同志之间的团结,进而影响生产进度。希望支委们多做做这部分同志的工作,把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散会后,支委们一对一地去找那些有思想疙瘩的人谈心、做思想工作。
田自力看见余明启清瘦而略显忧郁的面容,心中掠过一丝同情。他对余明启的家庭情况不太了解,只知道他家境比较清贫,其他的知之甚少。他想起了吴铮曾说过:余明启的故事你如果愿意关心的话,以后专门对你说说的话。他决定找吴铮了解一下余明启的情况。
田自力找到吴铮,要吴铮谈谈余明启的情况。吴铮满怀同情地说:“余明启、苦哇!我和余明启是劳动技校的同学,他是班上的优秀学员。毕业时,是技校为数不多的能考上三级技工的人。他妻子是本市西郊农村人,姓胡,家庭成份是地主。其实她父亲在市内做生意时亏了血本,在解放前二年就破产了。田地、房屋都卖得精光,家里已经很穷。但是,土改时按政策还是被划为地主成份。余明启和小胡是中、小学时的同学,从小青梅竹马,二家都同意结为亲家。
余明启家是中农,但家境也不宽裕,比小胡家稍强一点。为了减轻小胡家的负担,余明启不到十九岁时,胡家就把女儿嫁了过来。村里干部看见他们结婚没有住房、就把村外打谷场边一间破旧的小屋借给他们暂住。余明启上技校时,小胡刚生了第一个女儿。她当时既要带孩子、又要下地干活。余明启每月的生活费也要她去筹集。61年他们又生了个儿子。当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小胡和余明启自己都吃不饱肚子,还要从口粮中扣出一部分来给孩子们。小胡又累又饿,极度营养不良。虽然当时余明启已经进了工厂,指望生活会漫漫好起来,但是,小胡却因劳累过度,积劳成疾,患上了肺结核、失去了劳动能力。
小胡每月看病吃药几乎花掉了余明启一半的工资。公费医疗只能报销一半药费,因而生活过得很艰难。但是,余明启自己很知足了。他说:我老婆不是工厂的职工,厂里还邦我报销一半药费,解决了我的大问题。要不然我们怎么能生活下去。我只有努力工作来报答厂里对我的关怀。我曾要他向厂里申请困难补助。他说:不能再向厂里伸手了,我们抠紧一点,还是过得去的。我从心底里敬佩他。现在他这样拼命干活,一是报答组织对他的关心,二是确实想多挣一点奖金,让妻子和孩子们过得好一点。这有什么不对吗?他被人说成财迷心窍、要钱不要命,真叫人心寒。
他的品德不是那些看上去老实、听话,骨子里却唯利是图的人所能比拟的。我曾对你说过,当你了解余明启多年来从不迟到、早退的情况后,你会被他感动。他家住在本市的最西头,我们厂却在最东头。两地相距近六十公里,中间还隔着一条大江。他每天上下班来回得转四趟车、两趟船。在路上要花掉整整四个多小时。
上班出门前,得将一天的饭菜煮好,中午让女儿热给妈妈和弟弟吃。晚上回家后还要做饭、洗衣服。他每天出门上班、是只见星星不见太阳,下班回家时已是玉兔东升、星光闪耀了。他每天能有几个小时的睡眠?这就是他总是耷拉着眼皮的原因。可是,他从来不会因为这些原因而迟到、早退,从不因睡眠不足而影响工作。田主任,我们车间还能找出第二个这样老实的人吗?”
田自力听了非常感动,说道:“余明启真是个非常优秀的工人,是一个值得尊重、学习的好同志。但是,厂里为什么不能给他分一间住房呢?”
“按厂里规定,爱人是农村户口,就不够厂里分房条件。更何况他爱人还是地主成份。”田自力默然。余明启的遭遇,一直让田自力不能释怀。
星期六的下午,田自力对吴铮说:“明天我和你一起去余明启家看看。我本想向厂里要辆车去,但是,我想亲身体验一下余明启跑月票的艰辛。你看我们搭公共汽车去好不好?”
“那当然好。我们车间领导早该去他家看看了。”“那明天上午七时,我们在车站见。”下班后,田自力去商店买了些香蕉、苹果、糖和饼干。第二天早上七时,田自力在车站见到了吴铮。吴铮也买了水果和奶粉之类的东西。田自力内心赞道:“他真是个细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