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天气逐渐转暖。到了傍晚时候,明媚的春光敛了光芒,太阳缓缓西沉,金色的余晖落在满树的山茶花下,微风吹过,花叶摇曳,簌簌作响。
一个小小的身子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枚徽章反复瞧着,墨玉般的眸子紧紧盯着手中的东西,撅着嘴。看了一会儿,泄气似的一把将徽章扔了出去。
徽章滚落处一双黑色皮鞋停了下来,视线里出现了一双修长的手。大拇指与食指收拢拾起地上的徽章。男子抬起头,眉目俊朗,微微一笑如四月的春光让人舒畅,他看着小男孩问:“为什么丢了?”
李丛南定定瞅着他,嘴一撇,“不好玩。”
男子似乎笑了一下,“你在等人?”
李丛南警觉的闭了嘴,不再说话。藤佑谨忍不住上前一步,在长椅边随意坐了下来。两人静静坐着,身后的长椅上坐着两位长衫老者,此时两人正讨论着前日总统府的宴会。
一人说:“原以为老总统年事已高难以服众,可没想到,居然办了一场鸿门宴。不抗日者杀。这胆识,我等是这辈子都没法子比了。”
另一人道:“莫以为总统是临时起意,怕是早有计划。不过在军事联合会上没有表现出来,让众人都松懈了才突然袭击,这招够狠。”
两人又是一阵唏嘘,“也幸而绥北有李督军,南方又有藤司令,这两个人又是十分赞同抗日的。”
“乱世出英雄,恐怕又是一场风云变幻啊。”
李丛南竖着耳朵听着,当听到李督军的时候忍不住流露出得意神色,朝藤佑谨趾高气昂的抬起下颚。藤佑谨轻笑出声,“是你父亲?”
李丛南点头,看了藤佑谨一会儿,“你为什么坐在这里?”
藤佑谨收起笑,平和道:“我在等人。”
李丛南正要说话,远处清亮的声音传来,“李丛南——”李丛南微微摇摇头,跳下长椅,“娘亲。”
藤佑谨循声看过去,远远看见那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那面孔清晰了,果然是这么多年总在他梦里出现的容颜。一身茜粉色上衣白色褶子长裙,婷婷站定。心底的名字呼之欲出。可他动了动嘴角,终于只是微微翘起嘴角。
苏映雪看了看李丛南,“我们回家了。”似乎这才察觉有道目光定在她身上,不禁抬眼看去。正对上一双眸子,那眼中有她看不懂的隐忍深情。藤佑谨看到的却是她陌生的目光,薄唇抿成一线,如鲠在喉。
苏映雪虽奇怪心中熟悉的感觉,却还是下意识抱起李丛南就要离开。才一转身,身后那人便低低道:“苏绣,你真的不记得了吗?”
这样低沉痛楚的声音,让苏映雪心头一震,不禁回头看了他一眼,轻声道:“你认错人了。”
“是因为恨我吗?所以——”嗓音低哑。
苏映雪打断他,“抱歉,你真的认错人了。”说罢抬脚就要走,不妨藤佑谨一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臂,五指紧紧箍着她。苏映雪吃痛叫道:“放开我。”
李丛南瞪圆了眼睛,“放开娘亲!”
苏映雪正使劲挣脱,藤佑谨眼神暗了暗,忽然松了手。苏映雪猛地向后退了几步才站定。忽然脑海中一幕熟悉的场景闪过,苏映雪不禁微微发怔。那场景——似乎在机场,那个少年也是猛地松开了她,她连连后退。少年抬起眼,额前的碎发稍长,遮住眼睛,看不清神色,待看清那容貌,苏映雪不由大惊,脸色一变。李丛南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
苏映雪松开手臂,捂着头。李丛南自己在地上站好,看着苏映雪脸色煞白,不禁又抽咽起来。幸好这时司机和侍从赶了过来,连忙将两人扶着上了车。
车子飞速行驶,很快便到达督军府。
一打开门就听到满室的笑语喧哗,大太太、二太太和一些熟识的太太们在一起打牌。大厅里摆了水果,红酒,留声机还放着音乐。苏映雪一进门,众人都看过来。佣人立刻上前想要扶着苏映雪上楼,苏映雪腿一软,却在沙发上坐下。大家一时都沉默下来。刚赶过来的徐副官立刻吩咐张妈将李丛南带上楼。
二太太瞥了苏映雪一眼,“哟,三夫人这是唱得哪一出啊。今日是大太太寿辰,可别在这找晦气。”
徐副官愣了一下,心想,居然没看出平日有说有笑慈眉善目的二太太竟也是个牙尖嘴利不饶人的。但他毕竟受身份约束,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干站着,脑子飞快思索着解决之法。
二太太话音刚落,就听大门“嘭”地一声被人大力推开。李义深站在门口冷眼扫了屋内众人一眼,径直朝苏映雪走过来。蹲下身,柔声道:“映雪,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苏映雪安静的倒在沙发靠垫上,只是闭着眼不说话。李义深只觉得身后一阵躁动,不由沉声道:“徐副官,让她们都给我滚出去。”
徐副官犹豫了一下,立刻陪笑道:“诸位太太小姐们,今日督军府内有些家事要处理,不便继续宴客,请多多包涵。”
屋子里的人,目光滴溜溜来回在几人身上转着,脸上神色各异。大家也都不多话,只拿了手包外套陆续走了。不多会儿,偌大的屋子就只剩大夫人、二夫人、苏映雪和李义深了。李义深十分小心坐在沙发下首,苏映雪微微睁开眼,眼中一片晶莹。李义深轻轻揽过她的肩,轻声哄着:“不要怕,有我在。”
苏映雪僵硬的身子这才慢慢放松下来,半晌才低低道:“义深,不要让我一个人出去。”
李义深听着这柔弱的声音,轻轻一搂,饶是已经习惯,但是此时怀中人纤细的腰身仍旧让他微微错愕。仿佛风都可以吹断一般,忍不住低头吻上她的眼,“都是我的错,以后你去哪,我都陪着你。”
大夫人站了一会儿就上楼去了,二夫人似乎终于忍不住,“督军,今日是绿旖姐的生日。”
李义深扭头冷冷看了她一眼,二太太碰到他的目光心中一凉。就听李义深朗声喊:“徐副官。”
“是,属下在。”
“二夫人穆小蝶今日便挪出督军府,另寻住处。”
二夫人这才如梦初醒,一下跌坐在地。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凄然道:“督军,你真的不念及半点往日恩情吗?”
李义深淡淡道:“你也说了那是往日,过去了何必再提。”
苏映雪蜷在李义深怀中,轻声道:“抱我上去,我不想在这里。”
李义深便抱起苏映雪,上了木质楼梯。这时大夫人的声音从楼上传来,“督军,可否看在绿旖的面子上,绕过二太太这一回?”
李义深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向来不干涉我的事,我也是从不过问你,何必现在要坏了规矩。”
大夫人一时无话,只能看着二太太被侍从拖出门。不过一会儿,院子里便响起二太太凄厉的嘶喊,“苏映雪,我的今日便是你的明日,你可别得意的太早。”
李义深闻言皱眉。再看向怀里的苏映雪,她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微颤,唇色发白。李义深紧了紧手臂,加快步子朝卧室走去。
四少抱着苏映雪进了卧室,室内只有春雨一个丫头在,正将新洗的衣服挂进衣橱。听到门响,一扭头就看到四少沉着脸进门,连忙挂好衣裳垂首立在一旁。
李义深本想放苏映雪在床上躺着,可是苏映雪紧紧攒着他的衣袖,他动弹不得。只能维持原来的动作,低头见她额际发线处沁出细密的汗,扭头扫了一眼屋内才看到立在一旁的春雨。
他面色不豫道:“就你一个人?其他人呢?”
春雨不敢抬头,只低声道:“今儿大太太寿辰,府里办宴会,人手不够,就借了几个过去。”
李义深冷笑,“你们倒是越来越会自己做主了。”春雨吓了一跳,扑通一声跪下。李义深也不再看她,“打电话让薛医生过来。”
春雨连连应了几声才小心翼翼起身。打开门出去,又回身轻轻带上门。抬眼就见徐副官走过来,招手让她过去。徐副官小声问:“督军骂你了?”
春雨想了想摇摇头,“督军说打电话给薛医生。”说着就要下楼,却听徐副官道:“不急,我已经通知过了。”
春雨便停步站着,眼眶红红的。徐副官问:“今天夫人出门,怎么也没个随行的?屋子里也只有你在,其他人呢?”
因着刚才挨了一顿吵,春雨嗫嚅道:“二太太借去了,去后院帮忙。”
徐副官看了看春雨,她垂头站着,低眉顺眼的样子。心中突然感叹,自己单挑老实的佣人也是考虑不周。便挥手让她下去了,喊来张妈进去照料着。
四少好不容易哄苏映雪躺下,好让薛晋琛瞧瞧。静静站着看着床上躺着的人,脸色如同白纸,毫无生气。不禁心烦意乱,走了出去。
李义深觉得有些燥热,抬手解开藏青色军装领口的里扣,慢慢走下楼梯,在一楼青丝绒沙发上坐下。佣人都在上面帮忙,一楼没有一个人,只隐约透过落地窗看到门口灌木丛边待从的影子。
楼上不时传来佣人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偶尔有细碎的脚步声。李义深换了随意的坐姿,伸手逐一解开外套的衣扣,狭长的双眼如同幽深的湖水。
不知过了多久,薛晋琛和随行的护士才走下楼来。李义深正身坐好,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慢慢点了火。薛晋琛让护士先去车上等候,佣人也被张妈差去了后院,客厅里一时很静。
薛晋琛今日是接了电话匆忙赶过来,身上仍旧穿着医生的制服。有些疲惫的揉了揉太阳穴,看了四少一眼,心中轻叹。浅浅喝一口茶,才道:“四少恐怕已经猜到了。”
四少纤长的两指轻轻夹着烟,顿了一下,没有说话。
薛晋琛又道:“她曾经脑部神经受压迫,才失去部分记忆。现在看来她身体恢复得很好,记忆恐怕也在苏醒了。”
四少微微发怔,未察觉炙热的烟灰落在手指上,倒吸了一口冷气皱起眉,这才掐灭了手中的烟。
薛晋琛忍不住道:“如果四少想,我当然有法子让她想不起来。”
四少的视线猛然扫过来,薛晋琛一惊,噤了声。就听他沉声道:“此事我自有主意,你最好不好擅自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