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贫寒子弟要读书,哪这么容易?柳慎言父亲在的时候,租种的田亩多一些,虽然依旧贫困,但还不至于饿肚子。咬一咬牙,砸锅卖铁,总算是让柳慎言读了书。但是没过两年,他的父亲就不幸病逝,留下娘仨,这下可就苦了去了。
很多人都看柳家的笑话。虽然同样是土里刨食的庄稼汉,但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同情心的。柳家狗剩不好好的去种地,却学人家念书,这不是笑话是什么?
范家村离萍乡城三十多里,有八十多户人家,方圆十里之内还有四个村庄,一共有五百余户,算得上人烟稠密之处了。村里姓范的人居多,多数都是手艺人,铁匠、木匠、篾匠、泥水匠,五花八门,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唯独读书人极少。本朝立国一百多年了,范家村楞是没有出过一个秀才,对比其他村庄人才辈出,考学的童生如过江之鲫,考取秀才甚至是举人的也大有人在。范家村就仿佛是一片文化的沙漠一般,没有半点书香之气。也难怪大家都不看好柳慎言的前途了。
而今家里没了顶梁柱,娘仨吃饭都成了问题,柳慎言的书还要不要念下去?
不得不说柳家大婶真是个有决断的人。在所有人都在质疑他们的时候,她已经做出了决定,伢子的书一定得念下去,倒不是想着让他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而是因为这是他父亲的遗愿,哪怕是卖掉这栋茅草屋,也要让他读下去。
她租了范老财家的三亩地,一般情况下,一个壮劳力要伺弄好这么多地都很困难,但她一个妇道人家居然硬是撑了下来。每年地里的收成并不比别人逊色。
但是光是种好地还不够。三亩田地,一年满打满算也就六百多公斤粮食,交了租和赋税,顶多还剩三百公斤。这么点粮食,维持一家三口的口粮已经很勉强,可是柳慎言的学费钱从哪里来呢?
柳慎言念书得去相邻的李家湾,这是一个比范家村要大很多的村子,足足有两百多户人家。李家湾读书风气浓厚,历年来光是秀才就出了二十几个,甚至还出了一个举人。在李家湾开馆授学的私塾有十几家,附近所有念书的童生都会到这里来接受启蒙。柳慎言也不例外,一年的学费就要一吊钱,也就是一两银子。
杨飞作为现代人,根本就不知道一两银子是什么概念。他看网文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书中描写一碗面五两银子,以为一两银子就相当于现代的一块钱。殊不知在明朝的时候,银子非常值钱,普通老百姓用钱的时候,更多的是使用铜钱或者是铁钱,用到银子的机会极少。有很多人一辈子就根本没有见过银子。
根据朝廷的规定,一两银子可以购米两石,按照现代换算方式,一石米约七十至八十公斤。柳家大婶累死累活一年,收获只有四石,柳慎言的学费便占去了一半。对这个家庭来说,教育支出所占的比重实在太高了。
眼看柳慎言不得不放弃学业了,一个意外的援助出现了。
那个游方老和尚本来只是在范家村偶然出现,他也许从来没有想过,他不经意间说出的一句话,给一个苦难的家庭带来了多少困扰。他在萍乡各村各镇游历了两年多,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又来到范家村。然后就听到了柳家伢子艰难求学的故事。
出于佛家天生的慈悲,老和尚一力承担起了柳慎言的学费。他游历四方,见识过的大场面着实不少,骗吃骗喝……呸呸,说错了,也化缘到了不少好东西,拿出一部分用来支援柳慎言,倒是并不困难。不仅如此,他也不再出去游方了,就在村口寻了一块地,建了一座小庙,自己就在里面做起了住持和尚。
萍乡人崇佛,信佛,萍乡城外的杨歧山普通寺,乃是禅宗第一大派杨歧宗的发源地,按理说以老和尚的道行,去那里挂个单没有一点问题。但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老和尚宁愿窝在这个小庙里,也决不肯去那名山大刹。
有老和尚的资助,柳慎言的学业顺利的坚持了下来。柳家大婶为此对老和尚感恩戴德,在家里建了个佛龛,每日上香供奉。
寒门出孝子,柳慎言有感于母亲辛劳,读书极其用功。日以继夜,苦读不辍。功夫不负有心人,他去年终于考中秀才,一举搏得了范家村百多年来的第一份功名。
按照这个时代的标准来说,柳慎言应该是取得了成功,以后金榜题名、封妻荫子的大好前程正在等着他。但是在杨飞看来,秀才算什么?离做官的资格还差得很远。即使是中了举,也就是勉强具备了入仕的资格,能不能做到官,还得靠自己四处钻营,不会钻营的举人,根本就得不到入仕的机会,因此而穷困潦倒的举人比比皆是。
更何况,这个时代的科举,思想禁锢极深,学的是八股文,做的是八股文章。从启蒙开始,童生们就被划了一个圈,终日就在这个圈子里打转,绝不敢逾越半分。所谓学问,在杨飞看来,就是一个笑话。
像柳慎言考中秀才,乡民们都夸他有出息。但是柳秀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五谷不分,麦粟不辨,政治经济军事人文一概都不懂,简直就是个废人嘛。要是以后他真的金榜题名,入朝为官,那才真的是百姓的灾难。虽然他现在心性很好,将来未必是个贪腐之人,说不定倒是能够做一个清官。但是,一个无能的清官,给百姓带来的危害,并不比贪官要小。古往今来有多少国家大事,往往就是坏在一帮自诩为清官的官僚之手。
不过,现在并不是杨飞鄙视柳慎言的时候。海量的信息冲击过来,两个人的记忆开始冲突、打架,就好比往硬盘里写数据的时候,忽然出现了许多同名文件,覆盖,还是反覆盖?这是一个问题。
硬盘数据的覆盖,不过是个无声无息的过程,但是两个身份、两种记忆的打架,却足以要一个人的命。杨飞抱住脑袋,痛苦得要命。他汗出如浆,精疲力竭,仿佛经过了一场激烈的搏斗。到最后,他终于身子一歪,休克过去,当机了。
昏迷持续了很长时间,等他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房间里很暗,没有灯火。这个时代自然是没有电灯,有钱人家点蜡烛,一般人家点油灯,穷苦人家则什么都没有,只能摸着黑过日子。
他睁开眼睛,慢慢适应了周围环境,借着微弱的星光,他看见那个枯瘦的小女孩二丫正趴在他的床边。看样子她非常疲倦了,即使趴着很不舒服,也睡得颇为香甜。
他心中微微一动,一股怜惜之情升了起来。昏迷了这么长的时间,两段记忆的冲突已经停止了。现在它们相安无事,和谐共处。从他醒来的那一刻起,他既是杨飞,又是柳慎言。两种身份已经融为一体,再也无法切割。当然,在这个时代,或者不如说,在这个时空里,他就是柳慎言。杨飞的一切过往都已经留在了原来的时空中,包括他的父母、亲友,还有那刚刚吵完架分手的女朋友,这所有的人和事,都已经成为过往了。即使他悲痛欲绝,却再也不可能回去。
那么现在,他就只能作为柳慎言,重新开始生活,接受这个名字带来的一切,包括身份、事业以及亲朋好友。
这样说来,面前这个瘦弱的小女孩,便是自己的妹妹了。从年龄上来说,柳二丫已经十五岁了,按照明朝的标准,女孩子十五岁便已成年,可以嫁人了。但是,柳二丫的相貌,怎么看都不像个十五岁的女孩子。由于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自小就要帮家里干活,风里来雨里去,没有一刻停歇。所以她看起来才十一二岁,完全就是一个小女童。她身形枯瘦,头发发黄,面有菜色,让人看着便非常心痛。
杨飞——不,现在应该叫柳慎言了——动了动身子,柳二丫一下子便被惊醒了。她揉了揉眼睛,惊喜的叫道:“哥,你醒了。”
柳慎言说道:“是。”
柳二丫有些怀疑的看着他,问道:“哥,你不会现在还认不出我吧?”
“怎么会?你是二丫,我的妹妹。”
“太好了。哥,你终于好了。”
“娘呢?怎么没在家里?”
“娘到外面抓药去了。有人说你中了邪,得吃药冲一冲,压压邪气。”
“乱说,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哪里有什么邪气?”
柳二丫说道:“怎么没有?白天我叫小全哥来救你的时候,你从床上摔到了地上,嘴里吐着白沫。小全哥说了,这是中邪的症状。后来请了村里的几个老人来看,都说你是中邪了。”
二丫嘴里说的小全哥,全名叫范小全,隔壁邻居。同时,他也是柳二丫的未婚夫,两人很小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