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毛进门之时手上就极重,只听得“咣当”一声那两扇破门就扇到了两边,现在正大喇喇坐在屋内的一个长条凳子上。他有心卖弄,那破凳子本来是只剩了三个脚,他仍居凳中坐了,坐得如磐石般。凳子先还是纹丝不动,再一细看,三个凳脚竟渐渐的没入到土里去了。少郡看了,倒吸一口冷气,知道以自己的手段今日断是讨不了好的。当下强忍惊骇,心里又盘算,本来不算利息是欠大毛十两,现在被三个旧奴拿走了四两,剩了六两是还不了债的。旧日鄙性发作,打定主意,走到大毛跟前,一辑到底,道:“刘哥近来可好,今日怎么得空来看小弟。”旁边一粗豪的大汉不待少郡立起身子即上前双手一扶,就把少郡端到一边,嘴上道:“鹦哥儿站直了,我大哥也不值得你称兄道弟,还是先把银子还上来才是正经。”少郡本来也知道辛三力气颇大,却不知他力气竟大至如此,自己轻飘飘的就被他提了起来,心里更是一紧,面上却不改色,道:“刘哥的债我哪里敢赖,我早早的就把两银子准备的整整齐齐,哪曾想几个旧日的奴才,既不看刘哥的面子,且对我这个旧主也毫无一丝情分,生生的将我一锭十两的银子剖开来,拿走了四两,我拼死拦他们不住,二狗还道“这信阳地界断没有我二狗收账还要落于人后的道理”,因此现在只剩了六两,还望刘哥原谅则个。”赵无极在一旁抄起手低头看地,并不着声。刘里奇仍自不动。少郡看辛氏三兄弟渐渐的神色不善,辛老三似要动手的模样,心头暗叫要糟。
赵无极忽的道:“你说那二狗真这样说?”少郡若有其事的道:“确是如此,我哪敢在刘老大面扯谎,我实是不是他们的对手,不然一定将银子为刘老大抢回来。“刘大毛站起身来,少郡以为他要动手,人一哆嗦,就缩起了肩膀。他却径直走到梓晨面前,从怀里摸出了一吊钱,道:“鹦哥儿我说你这爹也当得,若是老太爷还在,这孩子何以混成个叫花子的模样。“说完,抱起孩子捏了两个猪八戒,对梓晨道:“伯伯给你一吊钱拿去买花衣服穿。“梓晨道:“谢谢伯伯。“手上放下孩子对少郡道:“钱再欠几日也无妨,只是我要为你做个见证,这二狗仗着一身蛮力,诬你欠了他银子不还,强抢了你的银钱,今日我就为你讨个公道,定叫他从此不得在信阳横行,如何?“少郡眼珠转了转,道:“是及,是及。“辛二急了道:“大哥,这小子的话岂能相信,让我打他个半死,不怕他不把钱拿出来。“赵无极阻住辛二道:“老二莫动,大哥自有道理。“刘里奇转身一挥手,余人无人再多言语,尾从他出门而去,辛二指着少郡悻悻道:“还剩了六两银子,你最好省着点,不要花掉,不然,我们下次来你要还不出的的话,小心你的狗头。”说完,亦转身而去。少郡见五毛去得远了,一颗心落了下去,心道今日过关着实惊险,又想着家里是断然留不得了,又想着想要逃命却又无处可去,东想西想又不得头绪,忽的外面传出人声,听了一下,大吃一惊,乖乖隆地咚,二狗又回来了,若是五毛阻他们不住,被他们冲进来,自己的金贵小命就悬了,一时又不敢出去,只得在门口偷听,光听石头在那里大叫:“败家子你给我出来。”然后就是噼哩啪拉一阵拳脚之声,少郡本是大胆之人,只是穿越以来颇为不顺,处处掣肘,所以碰得是鼻青脸肿。这时候有好戏看他自然不会错过,听得外面打得热闹,自是噔大了牛眼在那里偷窥。
但见门外是硝烟四起,你来我往,只见场上数人扭打成一团,一会儿石头踢了辛二一脚,一会儿辛三给了楞子一拳。二狗,赵无极,大毛在一旁掠阵,却是二狗两人对五毛三人。二狗神色凝重,以二对三,人数上吃了亏,不到一刻,石头在辛三的拳下就有些渐渐不支。那辛三本来就是体壮如牛,一双醋大的拳头挥的是虎虎生风,石头本来就只是中等身材,不一会儿就连中他数拳,已然被揍的鼻青脸肿,鼻口鲜血直流。楞子却还好,有一句话“叫横的怕楞的”,所以楞子对上两个还不算横的对手,倒还略占上风,但要短时间打倒辛氏两兄弟却也做不到。
石头又连连中拳,几乎全无还手之力,脸上的血已经流到了全是补丁的衣服上,他的眼神已渐渐的涣散,头部因为不停的受到重击,他的注意力已不能集中。二狗却还不能动,他若动了,就意味着败,三兄弟并不是没有败过,二狗也不是害怕失败的人。但这一次若败了,不只是信阳地头势力的洗牌,明天太阳升起来之前,不知道自己三兄弟已成了哪条野狗腹中的美餐。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动了。若是没了石头这个兄弟,即使今天惨胜,日子从此也会了无生趣。
二狗暴起,这一击是他毕身气力的凝聚,只听得一声“咯咯”,辛三八尺长的身躯已倒飞了出去,不知肋骨已断了几条。二狗的眼中已全是杀气,自十二,三岁被撵出来,三个人已大大小小数百战,曾经在招财赌坊,三个人以三对十八,自己以身上被捅了十八刀的代价,将对方打的落荒而逃,彼此而在信阳扬名。去年三月初八,三兄弟更是将还玉楼的一个护院折在手下。那护院本是江湖上的一个成名剑客,即使如还玉楼之盛名,也不敢再寻信阳三侠的晦气。二狗现在却有些紧张,他的手摸在随身携带一个褡裢上,褡裢里是一把小刀。那小刀是旧主少郡所送,刚被撵出时,走到那里都是随身,即使再惊险的恶战也从来没有摸出来过。还有一句话“楞得怕不要命的”,二狗就是那不要命的。不要命不是指他打起架来势若疯虎,那是一种信心,信心让二狗势不可当。
但是二狗现在已感到自己放在褡裢上的手似乎已经湿了,看着对面的两个人,一个长身而立,形貌极其精壮,头戴紫色纶巾,脚踏牛皮小靴,双目阴兀而深不可测,赫然是赵无极。二狗的信心突然不是那么足了,不是因为赵无极,而是因为在一旁双手抱胸,双目微闭的大毛,但是他知道这个时候绝不能退。二狗道:“常听人说刘当家的修道求仙,已有所成,小弟就来会会。“话未完,二狗已如雀起,电光火石之间,直取刘里奇。少郡只是眼前一花,刘里奇左手一挥,只听见”哄“的一响,门外就是一道红光。再一看,那二狗就如断了线般的纸风筝飘了出去,二狗浑身已焦黑一团,显是被火烧了。少郡在门缝里看得张大了嘴巴,心道这是什么戏法。只见二狗动了两下,却还没死。楞子见了这个光景,手上虚晃了几下,逼开辛家两兄弟,慌忙跳出战圈,跑到二狗跟前,连呼数声,再看看已躺在地上满面鲜血的石头。楞子现在不是楞子,而是变成傻子了。以前干起架来,大家都是有来有往,今天还没怎么出手,自己这一方就躺了两个人,二狗一倒,就凭自己更不是人家的对手。
少郡看到楞子站起身来,如铁塔般的身材仍自威风凛凛,他缓缓的踱着步子,慢慢的走到了刘里奇跟前。楞子比刘里奇高了不止一头,然而他现在看起来是如此的渺小,就如同空气中飘浮的尘土一般,游浮而根基不定。随即铁塔般的身子缓缓塌了下去,这座塔已气势全无,全然只是一具泥塑的石胎罢了。楞子的头缓缓低了下去,大好头颅从来不曾跪过父母。现在他就匍匐在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脚下。少郡看了这个光景,倒咽了一口唾沫,觉得嗓子有些发干,心里有些说不出的味道。
刘里奇仍自微眯着双眼,身体的颤动,那是杀的颤动,每当他想杀人的时候,身体就会发出这样有节律的颤动,楞子已感到了后背的丝丝凉意,渐渐的凉意已转化为阵阵冰气丝丝刺入骨髓,那冰冷的感觉让人忍不住要叫出声来。楞子仍是咬紧了牙关,牙齿已经发出了咯咯的响声。但他还是不能动,他愿意用自己一命换了二狗和石头,他心里自以为刘里奇见自己毫不反抗,就会放了剩下的两个人。世人皆是如此,却不知有一句西方俗语“没有人同情弱者”,少郡看自此节,转过头去,心里暗骂了一句,真是傻的可以。于是定睛再看,这时不由得有些讶然,不知何时,二狗又站了起来。只见他满身焦黑,摇摇晃晃,空气中都还弥漫着一股肉被烧焦了的味道。再一看二狗的身上,只有一双眸子还闪着生的光芒。刘里奇看到这一暮手上的力道一收,楞子的身体立时瘫在一边,阴笑了一声,道:“狼狗之名果是名不虚传,受了我这五味火一击还能够站起来的你是第一人。”说毕手上暗自行力,更是起了杀心,要将二狗立毕于手上。五味之火,尽夺人生之五味,一曰毁人之皮囊是为肌肤痛苦之味,二曰一击必中使人信心尽丧之味,三曰索人之魂是为索命之味,四曰收人之精气而为己用是为练化之味,五曰天地造化,生生灭灭是为轮回之味。二狗就站在那里没有动,他不再是那个打起架来不要命的二狗,他烧的黑炭似的身体就像个木桩子似的钉在地上,手上紧紧的握着少郡给的那把小刀。二狗还是没有动,他身上的气势隐隐变了,如果说二狗是个未动之前尚要思量的人,那么现在他就完全是一条疯狗,就算现在面前是一具石头的塑像他也要冲上去咬几口。刘里奇看着面前这一团黑不溜秋鬼魅似的东西,心里有些慌了,手上又是暗自行气,作势欲击。二狗见他手上动作,如野兽般张开嘴巴,露出一口白牙,“嘿嘿”一声,身体凌空暴起,魂尚未动,身已远遁。大毛大吃一惊,这一击实是迅雷不及掩耳,以己之能也不一定有如此这身法。眼见的电光火石之间,二狗兔起雀落,空而击向刘里奇,刘里奇大惊之下,亦是意随心生,右手使出了十成的力道,五味火发出冲天的火光,欲要将二狗焚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火焰尚未喷出,已然见得二狗手上似有一道白光挥出,暗叫要糟糕。只得出左手挥臂挡住,只一瞬,只觉手臂上剧痛,已然是受了重伤,更是大骇,脚上使劲一顿,退出了十步开外。再低头看时,但见好似一把小刀已入肉至柄,只留下一点刀穗还轻飘飘空荡荡的留存外面。
少郡只见得那二狗就似一团火球,从空中倒飞了出去,心里泛出一阵苦味,这二狗因自己而死,说不出的是五味杂陈。心里又道,二狗若是不死,说不得现在飞出去的就是自己了,正自胡思乱想。忽听得门外又是“唉哟”一声,忙又从门缝里往外偷窥。只见二狗落地之处,似有火焰扑腾,恍然的有个人影在那里手忙脚乱的扑火,显是有人如自己般在那里偷窥。
刘里奇耳听得居然还有人躲在草丛里,也不知是友是敌,喝道:“是谁?“因为手臂吃痛,声音忽地拔高,竟似被吓着了一般。少郡亦是定睛看去,倒想看看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见得荒草忽的一分,走出一个人来。只见那从形貌甚伟,着一身朱色书生衣衫,颌下三络清须,细看其容颜倒是一个英俊小生,再看其神态举止又似一个中年教书先生,确是一个卓尔不群的人物。那书生恭手笑道:“兄台莫慌,我不是歹人,我本来是四处浪荡之人,因错过了宿头,无处可歇,刚才是在草丛里小憩,见笑,见笑。不知为何,忽的飞过来一个浑身着火的人,倒把人吓得够戗。失礼,失礼。”辛三道:“兀那书生,此地不是你可呆得,速速退却。“赵无极对刘里奇一打眼色,二人心知有异,都是暗自戒备。
少郡看到这个桥段,自然知道是有高人出现了。那书生”噫“了一声道:“何故,这么大的地方难道还装不下小老儿,数日来我皆是在此处歇息,却也无人得管于我,难不成你们后来竟要居上,你们纵然人多也没那个道理。“刘大也自知这书生不是凡人,道:“先生如此年轻,却自称小老儿,这个笑话却不好笑。我们原也不敢扰了先生清修,待此间事了,我们自会离开。”那书生道:“我的年岁比你爷爷还大,如何称不得小老儿,我原也不想管你等的事,只是把人烧的黑炭般却是为何,倒要给我说个所以然来。”刘大强压怒气道:“先生太也无礼,怎好拿长者开玩笑,先生如此不恭实是有辱斯文。”那书生翻脸却比翻书还快,立刻吹胡子瞪眼道:“斯文是个屁,大爷我出恭出的好好的,你几个小兔崽子打的呼天抢地,鬼哭狼嚎,正在紧要关头,还给我飞出一团火来,把胡子都给老头我烧焦了。”
少郡听了这话那个叫大跌眼镜,这书生这气质是飞流直转,一下子由翩翩君子变成了骂街的无赖,那情景,那模样好比是西施挖鼻孔,昭君抠脚丫,反正是横看坚看都不是那个味。辛三可辨不得假佛真鬼,早听得心头不耐,上去就是两耳光,打得那书生立时“唉唉”直叫,一瞬一张俏脸就肿了起来。赵无极和刘里奇相视一笑,赵衙役道:“那疯子书生快快避道而走,我这兄弟可不讲什么道理,你若一味赖于此地,说不定他将你打杀了也未可知。”此时天已极黑,那书生还在那里强自嘶吼:“青天白日之下,竟有歹人明火执仗在此杀人,殊不知苍天有鉴,定叫你等宵小之徒难逃天网。”又是一场鸡飞狗跳,那书生却是不敢强掐,渐行渐远,亡命似的逃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