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岭和琴罗在洞府内往来奔走,准备需要用的物品,同时加固守魂结界,琴罗在隔壁改着她的衣服,霍小蛊的肩比她窄,衣衫不合适。尽管无法肯定她何时苏醒,醒后状况如何,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尽力了。
卓岭在来回时,会不经意地看向琴罗,时不时为她倒一杯水,或在她针线短乏或穿不上时,帮她穿上。她知道卓岭心中压抑着痛苦,他素来内敛,平静地忍受她多年来的无理取闹,然而这个隐忍的人,此刻眼中透露出近乎恐惧的无助和沉重的忧虑,他已知天虞峻轩功力耗尽,命不久矣,和她当初得知涓涯仙子受天刑之罚万劫不复时一样,心中没有了归属,不知何去何从,像狂风后飘零的落叶。
银猪后来回想那个晚上,记得当时它趴在离结界最近的边缘,天玉子在它左后方、房间最阴暗的角落里静静坐着,眼睛明亮,但安静地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天虞峻轩一如既往地坐在桌旁,缓缓喝着茶,卓岭会及时帮他把空了的茶杯倒满,茶水流出时,发出叮咚声,那是它记忆中仅有的声音。
他们每个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情,近的或远的,好的或坏的,已知的或未知的。
它记不清是哪个时辰,确切的时间,是天玉子后来说的,像有人用刀在他脑海中刻下了刻度,又像是一直安稳静数的心跳,突然出现极端的异常,他用身体记下了那个时间。
卯时一刻三分。
“一辈子能睡这么长的一顿觉,值了。”
这是霍小蛊醒来后的第一句话。她挺起上身,人鱼般的长发披在身后,她仰着头,望向有着美丽花纹的结界,美好虚幻不似那个满脚是泥、朴实如一株红蓼的霍小蛊,但是她的这句话像突然将黑暗点亮,又像曙光穿透重重晨雾,是一句对静默的宣告,我还是我,我回来了。
她静静地走下冰床,单手抱起离得不远的银猪(那时它对她焕发出的仙气惊奇不已,早忘了该对她表示热烈欢迎)。然后她的目光固定在角落处。
这时候,天玉子意识到,从某一个阶段开始,她的魂魄应该是清醒的。她清楚地知道银猪在她身旁。
她不是凡胎了,黑暗遮挡不了什么,她把银猪放下,来到他面前,手沿着他脖子上烧伤的伤口向上移动,他瘦了很多了,下巴的轮廓更明显,脖子上的喉结突显出来,头发下可以摸到脑后的骨骼。
他的脸毁去了三分之一,左侧耳下有一块明显的伤斑,他那时是破釜沉舟的,他打算把自己烧尽,以他当时的功力,若不用尽全力,便无法发动阵法,若非无灵子和白泽真人及时制止,他可能会连渣都不剩。
天玉子头侧向一边,微微躲着她抚摸伤斑的手,他忐忑不安地等待时,几度想重新穿上斗篷,但又知道终究躲避不了,这些伤口,即便是仙躯,也恢复不了了,他不愿去认真想,当霍小蛊真的苏醒后,会用怎样的眼神看他?即便到此时,他也没有勇气去深究。
霍小蛊觉察到他的窘迫,放开了他。后退一步。
天玉子感到骤然间的距离,看向她。
“我以为,你一直都不会看我。”
片刻的怔忡后,他猛地向前。
霍小蛊张着两臂,像个索抱的婴儿。
天玉子抱得很紧,像要把她揉碎。霍小蛊一动不动,直直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眼睛睁得很大,从他背后,她困惑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事情不对劲。
天虞峻轩看了她一眼,回过头,凝眉思索了半晌,预料之中的事还是发生了。
天玉子努力了很久,都得不到回应,缓缓放开她,眼神中充满疑问。
霍小蛊把两手张开,再次尝试抚摸他,眼中露出恐慌,“我没有知觉。”她拍了拍自己,脸、胳膊,“麻麻的,从刚才开始,只有麻麻的。”她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然后僵了好半晌。
这不是她的身体,简直鬼上身了,那高高耸起的两团是什么?还有屁股,是要翘到天上吗?脚也比之前小了许多,她唯一肯定的是腰和腿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瞪过来时,天玉子浑身一僵,眼神东躲西藏,“身体是天虞前辈用他的血鳞做的。我没有动过。”
卓岭道:“骨骼的轮廓和血肉是由我制成的。”
琴罗道:“最后的形状出自我手。”
两人同时指向天玉子,道:“尺寸是他定的。”
天玉子手心捏着玉扇,脸红成一片,像做了什么亏心事,嘀咕道:“你以前太瘦了嘛,不够丰满。”
“我可以吃胖的嘛!你给我瞎改什么!”
“你吃得够多了。我早看出来了,靠你自己,一万年也丰满不了!”
“丰满?你改成这样,我还怎么见人?”
“大家都是这样的嘛,天霜仙子的胸围比你还多两寸,百花仙子屁股又圆又翘,比你有过之而无不及,还有嫦娥,胸围臀围都比你大多了。”天玉子扇子点来点去,说得十分兴奋,他最后说道:“再说了,你不见人最好了,免得拈花惹草。”
霍小蛊火冒三丈,这个色鬼,简直是可忍孰不可忍。
两人正吵得不可开交,卓岭实在看不下去,也听不下去,干咳道:“二位,是不是先考虑一下知觉麻木的问题?”
霍小蛊揽过银猪,坐回冰床上,洞内森寒,冰床上掺杂魔灵之力,冒出三尺寒气,霍小蛊手掌贴着冰块,她以前是怕冷的,可现在丝毫感觉都没有。
她见银猪仰头看她,摸了摸它的头,“以前你窝在娘亲怀里,热乎乎的,现在感觉不到了。”
银猪把脖子绕到她脖子上,“娘亲,你一定会好的。”
天玉子看向一直沉默的人,“前辈,可有解决的办法?”
“蛟鳞制作人体,我也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具体的办法,只有摸索。此外,之后难保不会有其它状况。”他向霍小蛊看了一眼,她有星月珠庇护,身上魔气已净化祛除,此时仙气缭绕,他的魔灵神力全部渡到了她的身上,然而她究竟能否驾驭,还要看她自己。
霍小蛊看向面色虚弱的人,她曾在最后时刻见他一面,当时是惊艳的,即便此时也丝毫不减。他脸色浅白,已不见希冀、傲然和自由后的狂喜,多了份顺其自然、自安天命的坦然,还有希望绝灭后的哀伤。她当时告诉他,涓涯已魂飞魄散,不知他有没有恨她?
“谢谢你。”她道。
天虞峻轩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不必谢我。因为你,我终于能解脱了。”
霍小蛊低下头,召唤出一片符纸,“涓涯仙子,托我给你捎了些话,你要听么?”
天虞峻轩看着她手中发黄的符纸,半晌,摇了摇头,“不必听,她无非又要我忘了她,让我不要任性。她总是这样。”
霍小蛊把符纸放在桌上,“你先收着,什么时候想听了,再听也不迟。”
天玉子和霍小蛊离开前,天虞峻轩写了一封手书,在大荒与九重天的连接处,有一座赤和仙山,交代他们去找掌管那里的仙主赤炼太华,二人曾推心置腹,肝胆相照,只是赤炼太华淡泊名利,不愿去天庭谋职,一直幽居在大荒边缘,那里地处偏僻,很安全,有不便之处,可以去找赤炼子,只要不是太为难,他定会施以援手。
他们离开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天玉子在很久以后曾由通灵镜探究过,从那里,他看清故事的来龙去脉,当经过沧海桑天的变换后,那段令人唏嘘的故事,如同一座墓碑,提醒他们,对所拥有的,必要珍惜。
然而此时,他们却深陷两种极端的矛盾中不能自拔,深爱与禁锢并存,付出与无力并存。仿佛两人执手立于一阵狂风暴雨中,为对方心忧,却又各有各的方向,反令彼此受到更多的伤害。
起初,天玉子急于赶路,由于位置偏远,多次走了弯路,令他心急如焚,在到达西荒的边境时,不知不觉间,他的体力已耗费了大半。
霍小蛊取水回来时,天玉子已等得不耐烦。
“怎么这么久?”
“天太热,水太远。”
“又骗我。你会热?五百步的距离,你要走半个时辰?”
霍小蛊说不出话,他们走了这么久,从三山渊境到穿越整个西荒,不是荒漠就是悬崖峭壁,好不容易到个风景如画的地方,她偷偷多玩了一会儿。
天玉子接过水瓶,无意间看到她手上的伤,伤口一直划到手臂,血丝渗了出来。
“手怎么伤的?”
霍小蛊看了看,一定是她在水边抓青蛙时被苇叶划到了,她知觉麻木,伤重伤轻都满不在意。
天玉子突然火冒三丈,抓住她两肩,责骂道:“你好歹在意自己一点!每天每天,我都要担心你,怕你受伤,怕你闯祸,你什么时候能懂事一点,让我放心一点?难道到我死吗?”
霍小蛊愣愣地看着他眼中燃烧的怒火,这是他第一次对她说话那么大声,怒吼的声音令她颤抖。
“你生气什么?为什么……生那么大气?啊?”
良久,天玉子一把搂住她,半跪在她身前,头埋在她怀里,“对不起,我不该骂你……对不起。”
霍小蛊的手像承受极大的负担,缓慢抬起,抚摸他的头,在浅浅的抽噎下,呼吸不稳,“你到底怎么了?”
天玉子头埋得更紧,他似乎也在流泪,“没事……小蛊,抱着我好不好,抱紧我。”
伤口在用力之后挣开,血流得很凶,霍小蛊在朦胧中看到一片红,就像远处夕阳的余晖透过晚霞,洒满整个山头,预示黑暗就要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