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花婆给霍小蛊拿来一个香喷喷的狗肉包子,问她,“想吃吗?”霍小蛊望了眼身后大片未采摘的牡丹花,她要真想吃,可以有一百种方法,她打了水,浇了花,洗了衣,做了饭,这是她应得的,她可以装可怜、耍赖、满地打滚(像大多数人一样,这些她都用过),但到了五岁这一天,她只是皱着小眉头,闻了一闻,嫌弃地问她,“这个,好吃吗?”然后装作不经意地拿过包子,尝了两口,接着,当着她的面把包子扔给了满身脏毛的花花。
她在拐角处把咬下的两大口狼吞虎咽下去,看到花婆还在原处发愣,后来她再没缺过吃的,且档次噌噌地提高,只是她闯祸的等级也如芝麻开花节节高,挨打挨骂还是免不了的。
对天玉子,她有点乱。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想要一样东西到如此程度,简直要了她的命,心里像扎了一根刺,一拧一拧的,走也疼,坐也疼,吃饭、睡觉,没有一刻不疼,最让她绝望的,是无法掩饰,她没办法对着那张日思夜想的脸,问他:“你算是什么东西?”若她真能做到这样,一切早结束了,就像花婆再也不敢拿狗肉包子引诱她一样。
据算珠子所说,她每看着他,简直像狼看着羊,猫看着鱼,小鸡看着米粒,就差直接扑上去,她心里别扭了半天,再怎么说,她自认还是很矜持的。不过它也说,天玉子看到她,也一个德行,不过多了个字:恶。恶狼看着羊……
它后来又公正地说,这是她自找的。她有种让人忍不住想一巴掌拍死她的本事。
当无灵子和算珠子在三山渊境到鲎峰的途中疯狂寻找他们时,霍小蛊正和天玉子在一处风景优美的世外桃源赏花下棋。这时距离他们见面尚有时日,无灵子后来对天玉子破口大骂,问他没事写什么信,写信就罢了,还说什么“吾命不久矣,某托于尔手……”(念时粗着嗓子撇着嘴,不知学的谁的声音),害他没白没黑找了他三月有余,天天还提心吊胆,怕一不小心翻到他的尸体。
天玉子耐心地等他把话说完,茶杯沾了沾嘴唇,又舔了舔嘴角,微笑道:“你猜,我一共死了几次。”
无灵子愣了愣,端起茶杯摔过去,“你九头鸟托生啊,死了又活,活了又死,老子不是那么好骗的!”
天玉子的确骗了他,但回想起当时命悬一线,仍然心有余悸。
结界破碎时,他满心以为惨祸难避,难逃一死,他仙力、法术都不堪一击,实在没什么可以保护霍小蛊,于是用身体作屏障,死死抱着她,他这样,把霍小蛊的路全部堵死,她用作土障的符纸都贴上了,术却使不出来,想用结界,被他勒得气都喘不匀,没法运功,还没想好对策,人被强力甩出,眼前一黑。
她在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捏着银猪的小脚丫(当时它被夹在两人中间,痛不欲生,脚还勾在她的胸上),几乎以骂人的口气念出了召唤术的咒语。
若真有不死之丘,希望桃花能把他们带去。
一百回的噩运,终于迎来了一回好运。霍小蛊躺在泛着淡香的桃木床上,看着窗镂上透过的金色阳光,志得意满地想着。
她能下床后的第一件事,是穿过围在窗外和门前的一层层人海,赤脚奔向天玉子所在的房间。他们落下来时,不死之丘恨不得敲锣打鼓,天上掉下一男一女一丑鹤的怪事一夜之间传遍每家每户,据说由于长年闭塞,他们有十万年见不到一张新面孔,邻里邻外通亲,搞得都长得差不多,严重有损多样性。霍小蛊病重困在床前的三天,称得上门庭若市,几百口子大仙小仙把茅屋围得水泄不通,像看猴似地看她。
“是人吗?是吧,像我家左边邻居那个二丫。”
“对,像我姐,我姐十八万岁了,还没嫁出去。”
“她比二丫好看啊,那水蛇腰,那胸,那细长腿,脸又白净,头发也美……”
“谁的口水?哎妈,恶心死我了。你眼馋个什么劲?百万年前,我们这里的姑娘一样好看,只不过近亲通婚久了,退、退化了。”
“哎,你们见那男的了吗?据说来时,两人抱得可紧,扯都扯不开。”
众人一片唏嘘,他们这里是不兴这种风俗的,有什么事,关门再办。令人不解的是,他们寿虽长,近年来生育之事锐减,九万年了,没添一个新丁,这也是他们对两人好奇的原因之一。
“我看过那男的了,眼眉挺俊的,但可惜啊。”
“可惜什么?”
另一人道:“不就是毁容了嘛,一边脸上有疤,脖子、下巴都是烧痕,不过就算这样,人家也比你们强,看你们一个个的,啧啧。”
“真的?我还不信了,我去比比。”
“拉倒吧,纯粹自取其辱。再说你也进不去,千旬仙爷在给他治病呢。”
霍小蛊下地,先像不倒翁一样晃了三晃,顽强地站稳,随后拱头就往门外冲。有几个人好心地扶住她,不然她走一步能摔三跤。
“他在哪儿?我要见他。”她茫然地对着一片憨厚的人脸,一连问了三遍。
有人道:“你别急,我们带你去。”
于是众人簇拥着往一个方向流动,身后有个不胜艳羡地声音道:“那屁股……我咋没那艳福呢,便宜那毁容小子了。”
“你省省心吧。不过,那小子怕活不了多久了。”不死之丘闭塞的原因,他们是知道的,两个年轻人能来到这,所经历的,他们想都不敢想。
霍小蛊被一群人推搡着,吵嚷不绝,头晕脑胀,终于到了天玉子的床前,看到他脸色死一般苍白,一把将床边的老头拽开,“大仙,大仙,天玉朗星。”她连续叫这两个名字,几日滴水未进,嗓音沙哑,叫出来比鬼哭还难听,却不停地叫,边叫边拍他的脸,“笨蛋,你醒醒,我没事,你也不能有事。”
那老头对她的僭越很不满,在不死之丘,作为第一神医,他是权威的象征,但今天竟然被挑战和藐视了,这令他气愤填膺,但见她生不如死,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有些心软,他们许久没经历这种事了,自从他和大哥大嫂逃难来到这里,三万年前他大哥去世,之前或之后都没经历过死别之事。
他拍拍她的肩膀,“哎,他没死也被你拍死了。”
霍小蛊茫然地看向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眼泪连带鼻涕如泄洪般淌了一脸,她一头拱在老头怀里,哭道:“前辈,你一定要救他,你让我做什么都行,我不能没有他。他是好人,我也是,你一定要救活他。”
这时,满屋子人面露惊诧,屏住呼吸,看着床上人的手虚弱地一点点抬起,低低的咳嗽,若有苦无地说了一句什么。
霍小蛊听到声音,猛然转身,顿时喜极而泣,“大仙,你醒了?疼吗?累吗?哪里难受?”
千旬岸暗自嘀咕,三天来,他下针喂药,用了各种方法,连大哥的《药典古籍》都重新翻了一遍,这人就跟死了一样,毫无反应,早知道,他先救这女孩,这男子虽然病入膏肓,让她多哭几场,说不定能起死回生。他冲屋子里的人摆了摆手,像赶鸡一样把他们赶了出去。
屋内安静下来,霍小蛊涕泪横流,一遍遍抚摸天玉子的脸,“我很好,你也好好养伤,一定要好起来。我们到不死之丘了,这里有神医,你不会有事的。”恐惧像一只巨手揉搓着她的心脏,她有多怕失去他,那痛苦就有多强烈,她不是没看见他的苍白,伤痛正折磨着他。
天玉子艰难地抬起手,想触摸她。在他将生死置之度外,用毫无庇护的身体为她换来生机时,便料想到会有今时今日,他本是将死之人,看到她安好,他便放心了。他嘴唇嚅动,似要对她说什么。
霍小蛊俯下身,吻住他,“不要说,我什么都不想听。”
她抓住他的手放在脸侧,“我知道你怪我不听话,我以后会听,你说什么我听什么。但是你要看好我,你知道我爱闯祸,你不管我,我会闯大祸,所以好起来,你要好起来。”
天玉子手指缓缓动了动,将她的眼泪抹去,他努力了许久,终于能发出声音,“不要哭。”
霍小蛊听话地很快把眼泪抹干,眼前还是一片朦胧,她竭力看清他的样子,他不算好看了,深邃的双眸陷入眼眶,颧骨突起,一向清薄隽秀的双唇无一丝血色,容颜的憔悴掩盖了他的关切和温情,连活到奇迹般年纪的千旬岸也一阵心揪。
霍小蛊平静地看着他,任由他略显僵硬的手指抚摸她的脸颊和头发,似乎随时都会坠落,无助和绝望攫住了她,一点点向黑渊拉扯,她握住他的手,像要把温暖和力量传递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