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努力憋回眼泪,挤出一丝笑,靠近天玉子轻声道:“涓涯曾对我说,爱一个人,不可用任何理由让他伤心,于人于己,都是一种宽恕。我做过的,最让你伤心的事是什么?”
天玉子闭了一会眼,嘴里是药的苦味,他不得不承认,霍小蛊擅作主张替他挡那一剑,死在他面前,这件事他永远不会原谅,而如今,她面临的,何尝不是同样的痛苦,可他仙力耗尽了,混沌之力带来的伤岂同儿戏,再停留下去,将是……在两难的抉择面前,他犹豫。
霍小蛊亲了亲他眼睛,“所以,不要对我做那么残忍的事。”
天玉子望了她半晌,微微一笑,“你乱担心什么,我很好。扶我起来。”
霍小蛊不敢相信地看着他,笑逐颜开,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来,滔滔不绝道:“我早知道你身体壮硕,不会那么不堪一击,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喜欢看我伤心掉眼泪?”
天玉子微笑,点了点头。霍小蛊扑上去,冲他吹了口气,叹息道:“喜欢看我哭不要紧,我胆子小,吓我就不对。”
天玉子温柔地抚了抚她的背,目光看向床边的老者。
千旬岸读懂其中的意味,咳了一声,严厉道:“他病重刚醒,需要休息,你先不要烦他了。”
霍小蛊不舍地看了看天玉子,一拍额头,“我怎么忘了,你好好休息,我过一会儿再来看你。”
霍小蛊走后,千旬岸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捋了捋胡须,长叹道:“我看你不像一介小仙,沦落到这地步,是何缘由?”
“缘由,刚才前辈应该都看到了。”
千旬岸了然地点了点头,“看来是情劫。我也是最近才听说仙界禁止男女仙神思恋的臭规矩,不知害苦了多少对鸳鸯。你刚才故意把她支开,是有话要说?”
天玉子望向窗外,霍小蛊正被三五位老神围着问东问西,他嘴角露出一丝笑,转而凝固,强撑的精气神倏然散去,手指揪着被褥,眼里显出深浓的疲惫和不舍,“前辈,晚辈有一事相求。”
夸父那根拐杖所化的桃林,位于村头两里处。说是桃林,实则由一棵桃树经历百万年的枯荣繁衍而成,如爪的黑色巨根向外攀爬,终而虬枝满树,占地百亩。霍小蛊本是带银猪来摘桃的,为了挽回她醒来便跑去找天玉子,把它扔在一边的万恶之罪,难为它当时腿受了伤,还能跳着脚撕心裂肺地哭喊半天。
她见这里家家户户,桌椅床铺一概由桃木制成,就连茅屋的顶盖都是桃枝搭的,以为夸父大人当年留下的,一定是大片枝繁叶盛、果实累累、芬芳满园的桃林,便兴致冲冲地带银猪来摘桃吃,以将功赎罪。
很难想象,百万年的桃树是什么样,老成精了吧?有宽敞的树洞?数十人合抱的粗砺树干?枝桠抖一抖,落下满地乱滚的仙桃?再不济,开几朵小花,风一吹粉瓣纷扬,多少透出点梦幻诗意的味道?
霍小蛊在一点就着的一大堆枯柴前立了半晌,对肩头的银猪平静道:“你爹该睡醒了,我回去看看。”
她终于知道村里为何桃木泛滥,这株万年桃精啥都不长,只剩干树枝子,且长得奇形怪状,颇有特色,她早就奇怪茅屋怎么看去歪歪扭扭,墙面是东拼西凑,她躺的那张床硌得她辗转反侧,想多睡一会都不行。
银猪抗议道:“那你怎么补偿我!”
霍小蛊叉腰想了一会儿,歪头道:“今晚你在我怀里睡?”
“想睡在哪睡在哪?”
“可以。”霍小蛊不假思索道。反正她现在没有知觉,它钻哪都不会影响自己睡觉。
“那还差不多。”
霍小蛊回村后,又被几位神婆拉着不放,多说了几句。见面多了,她也能分得清谁是谁,主要也是因为简单,她们跟随夫姓,整个不死之丘的男人就那么两三个姓,什么仲孙氏、姬樊氏、夏忌氏,全村五百三十九人,个个家族庞大,男女少则数十,多则上百,只有千旬氏例外,只剩两人。
她好不容易脱身,一溜烟跑到神医千旬岸专门为天玉子诊病的茅屋,结果门前挂了个“闲人免进”的牌子。她自认不是闲人,推门便进。
天玉子正立在床前,白皙的脊背上水珠淌成一串,湿发梢滴滴嗒嗒落着水,随着擦干身体的动作,肌肉的筋节若隐若现,他身后是一个尚余几丝热气的浴桶,有半人高,恰好挡到腰腹的位置。听到声音,他转过身,对上霍小蛊睁大如猫见老鼠的双眼。
他怔了怔,脸上浮现一丝红晕,“还不转过去。”
霍小蛊脑子像被门挤过,反应不过来,也像是反应过来了,但不知该作何行动,她嗫嚅道:“什么?……哦。”也许她心里跟明镜似的,也知道该做什么,就是看上瘾了,舍不得转身,她僵硬地转过身,头慢半拍地跟过来。
半晌,她豁然清醒过来,心像小鹿似地咚咚乱撞,两颊飞红,头顶冒着金星,看到了!以前只能看到胸口的一小块,清亮的,是男人独特的胸怀的特色,当时害她痴迷了好一会儿,现在上半身基本看全了,连后腰也看了,屁股向上的地方都看了,啧啧,身材真好。
“娘亲,你是花痴么?”银猪鄙夷地声音从头顶传来,与霍小蛊不同,它支着下巴,大大方方地看天玉子一件件穿上衣服,衣带系了几次都没系好。
它还一边点评:“太瘦了,胸肌不够发达,才四块腹肌,这也太少了。”
天玉子脸红了红,反驳道:“以前有六块……最近消磨了。”说完咬了咬嘴,想打自己一耳光,他为什么要接。
霍小蛊还在闭着眼念叨什么,银猪打了个哈欠道:“不用念了,都穿好了。”
她转过身,见天玉子果然穿上了中衣,湿发不经意地搭下来,乍一看,恢复了以前三分神采。她绕过浴桶,到他面前,又捂着脸局促了一会儿,好死不死的,她成什么了。
天玉子浅笑道:“你来的不是时候。不过,没什么,又不是我偷看你。”
“我会负责的。”她脱口道。
“嫁给我么?”天玉子微笑道,刚一出口,又脸色一变,低头沉默。
霍小蛊放下手,愣看了他一会儿,这算是求婚了?她一激动,蹲伏到他膝边,拉过他的手,“好。我们去求千旬神医,他一定有办法治好你,到时候我就、就嫁给你。”
天玉子不答,笑了笑,转移话题道:“你等我一下,我去把水倒了。”
他转身的瞬间,霍小蛊恍惚看到他脸色苍白。
她拦住他,“我来,你休息。”她低头,发现浴桶的水浑浊不堪,颜色很深,仔细闻时,有刺鼻的气味,似乎放了多种草药,她问道:“这么浓的药,是千旬老头让你用的?”
天玉子神色有些慌张,正欲解释,霍小蛊自言自语道:“怪不得刚才见你肌肤光滑,小伤口都愈合了,不错,再接再厉。”说着将水抬出去了。
凌乱的发梢将衣衫打湿,粘在天玉子背上,他望着那个费力搬着重物,一摇一晃的背影,凄然苦笑,这个傻瓜,一如既往地天真,仙根是渡化成仙时的灵根,因人而异,皆不相同,即便是神医,你让他上哪去找一个安在自己身上。千旬岸说,他身体亏损过重,十五日的衰亡之期缩短至五天。他为能多保持一天年轻的样子,用了千旬岸的药水,到第四天晚上,便会受退仙之劫。
千旬岸还说,桃林那一头,虞渊边上,人迹罕至,那里有座新冢,魂飞魄散之时,他哥哥千旬泽的灵气会帮他减轻痛苦。
“我死后,令她喝下净魂水,忘了我。”他对千旬岸求道。
不死之丘的桃树,以前是开花的。虞渊的风大,每年只有四分之一的时间风平浪静,那时老桃精会枯木逢春,抽叶发芽,一夜之间,桃花满枝,微风徐徐,芬芳传遍整个山丘,虞渊水潺潺从村边流过,夹带几朵落花,那是他们心中最美好的风景。然而,三万年前,千旬泽坐化飞升,百年之后,人们讶然发觉,那棵绽放时艳绝虞渊的老桃树很久没开过花了。
这些是三天后,姬樊婆婆告诉霍小蛊的,她说完,忘了剔老牙的桃木丝还没拔出来,若有所思了半天,眼神悠远,喃喃道:“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是千旬泽的发妻对桃精使了术,令它不能再开花。但这又何苦呢。”遥想当年,孟幽楹花的美貌惊艳天族,若非她与少主千旬泽的恋情惹狂人妒忌,他们也不用逃到这人迹罕至的闭塞之地。想到这,她目光看向撑着下巴的霍小蛊,女孩优美的剪影如天堂鸟的羽毛,所谓殊途同归,红颜真是祸水啊,她叹息一声,转而兴致勃勃地讲起两人掉落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