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饭时分,银猪还捂着肚皮笑个不停,“哈哈,实在是太好笑了。娘亲,你竟然掉进粪池里了。哈哈。”
霍小蛊把筷子一扔,捉住它两条笑得不受控制乱蹬的腿,翻过来,对着圆屁股啪啪打了两巴掌,“要我说多少次。你娘亲我神通广大,发了术,有屏障,没掉进去,有屏障!再说,那是猪圈,不是粪池!”
她一说,银猪笑得更厉害,“你还好意思说,明明要召唤桃花,结果、结果念错了咒,召唤到、到猪身上了。”
霍小蛊气结,抬手要狠狠打它,被天玉子拦住,劝道:“算了。它还小,别跟它认真。”霍小蛊对它做了个咬牙切齿地鬼脸,作罢,坐到桌边,索然无味地嚼着一桌子青菜。
天玉子抬眼看了看她,把她挑到一边的丹粟茎叶夹到自己碗里,问道:“是不是想吃肉了?”念咒都能念到猪身上,这是有多馋。
他话音一落,霍小蛊拍案而起,义愤填膺道:“仲孙婆婆家的猪仔都泛滥成灾了,猪圈都拱破了,我十分委婉地跟她说想吃一头,谁知她死活都不肯,说什么最近是谁的忌日,不能杀生。我都记不清自己多久没吃肉了!”
她见天玉子怔怔地看着自己,筷子放在嘴边,上面还晾着菜叶,顿时察觉失态,挠了挠头,讪讪地坐下,把脸埋在碗里,囫囵往嘴里塞饭。像他这样的大神肯定不吃肉的,她怎么给忘了。
天玉子缓缓把菜送进嘴里,眼神怜爱地看了她一会儿。
夜风中,一个略显佝偻的身影立在河岸前,月朗星稀,她的白发隐在夜色中,虞渊水上的绿色灵蝇发着点点荧光,她仰望三尺之顶的苍穹,似在寻找什么,又仿佛在思索什么。
这是三万年来,她第一次可以静赏此处的幽美,她曾想抹杀这一切,她杀了老桃精,因为它的花在她眼中,是血色的,灰色的,令她难以忍受地回忆起千旬泽,他们在桃树下相拥的日子哪去了?他们曾在虞渊共浴,桃花在身侧漂浮的日子哪去了?在失去的无法复还后,当年风光里的所见所想,转眼成为残忍。
日月犹在,人已成灰。她的脸仍是美的,似他生前所说,如她一生所求,完美。这是她一生的追求,不老不死,貌美如昔。然而在相思成针,从心房一寸寸穿过的夜里,她守着那张倾城容颜,独抱孤枕,思念的尖牙从月升啃噬到天亮,占据脑海的,全是千旬泽的一颦一笑。
她顺过一绺白发,看它在风中散开,她得承认,她已老了,身上、心里。
“你说,他爱的到底是我,还是我这张脸?”她回头,身后的人已立了许久,和他哥哥不同,他没有伟岸的身躯,也没有多么英俊,可是他倔强而刚直。
她曾鄙夷千旬泽毫无原则的宽容和宠爱,但凡她想要的,他都会给——包括他的命。
“我哥哥一直都知道,你爱自己胜过爱他。”从很早以前起,他能感到哥哥的不快乐,只是他的孤寂和忧戚埋藏得很深。偶然的一天,他看到嫂子静立在虞渊旁,忘我地欣赏自己的倒影,他恍然明白哥哥忧郁的源头,也许哥哥觉得,完美造就了她的自私,这无可厚非,但也许是他已无所谓了,当爱入骨,他便也无所谓了。
“你哥哥还说过什么?”
“你不爱笑,这是他的心病。哥哥说,他希望你能快乐。”千旬岸停顿了一会儿,月亮有些消沉,虞渊上起了风,从枯桃木上刺过,他的沉默像是纵容,“他给了你最想要的,今生今世,红颜不改,是希望你快乐。”
她苦笑,这些她未听他说过,他不是饶舌之人,当年跟她表白时,吭哧了半天,脸红到耳根,憋了半个时辰才说出那三个字。她不顾全族的反对,和他私奔来到这个地方,相守数十万年间,动听的话也不过那几句。她胡闹时,他只容忍地笑笑,他以为够了,他始终太不懂女人。
“那两个年轻人怎么样了?”她忽然问道。她虽终年守闺不出,发生这么大的事,还是知晓的。
“女孩已无大碍。男孩伤得很重,二千年的修为全部丧失,无力回天。”
“你们千旬一族,世代为神医,却也堪不破生死奥秘。”他哥哥更是愚蠢到用自己的命,换作她永葆青春的容颜。
“生死轮回,是世道伦常,违背不得。我只做力所能及的分内之事。”
“阴阳两隔,又是一对怨偶……那女孩如何?”
“还蒙在鼓里。”
“倒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她仰头叹息,张开手臂,素袍迎风浮荡,她怀念他同样的体贴太久,三万年的寂寞,太久。“小岸。我的虚荣害死了你哥哥,你恨不恨我?”
千旬岸没有回答。
她低笑,“何时像你哥哥一样,有话闷在肚里,恨的吧?我也恨。可惜,晚了。”她学了八万年,等了三万年,终于看清爱情两个字,稍稍换一下,它等同于付出、珍惜,多看他一眼,多守他一刻。
“小岸,帮我做一件事吧。我想去找你哥哥了。”
不死之丘的星空大概是天界最美的星空,墨蓝的天幕上悬垂着漫漫星海,缥缈无际,光芒闪烁。霍小蛊靠在天玉子身边,三天来,她差不多认全了所有能看到的星座,看到织女牛郎星时,她会点一道金线,看着它如丝带一寸寸飞升上天,越过银河将其连接,她不知道七重天的织女能不能看到,会作何感想,这诚然不能让她和牛郎团聚,但念想是暖的。
“要不,我们也选两座星宫吧,要紧挨在一起的,再给银猪选个小的。我哪天不在家时,想你了,抬头一看,便能找到你。”
天玉子搂过她肩膀,脸颊摩挲她的额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冰冷,他曾想将她体温变回去,现在想想,实在多此一举了,他甚至自私地期盼,没有了他之后,再不会有另一个人感受她的温度,他看着低垂的繁星,眼神闪着清亮,“星宫天庭上仙才会有。我现在还不能给你。”
霍小蛊不满地顶了顶他,“我在凡间,女孩说要月亮,情郎立马爬着梯子去给她摘。我才要几颗星星,你一个大仙还不给,小气鬼。”
天玉子低笑两声,“你要我摘么?”
“还是算了。我再想点别的吧。”
天玉子等了好一会儿,回头看时,她已经睡着了。
他抚着她的头发,还剩下最后一日,他多希望还能多一点时间,他好再看一看她,抱一抱她。
再陪她看一晚星星。
“小蛊……我其实……”
天亮时,千旬岸会给她喝下净魂水。到时,一切都结束了。
怎么会希望她忘了他。
天玉子躺在床上,看了一眼枕边的霍小蛊,昨晚送她回来时,本来睡得好好的,放到床上时突然醒了,说想起来要什么了,要拉着他的手睡觉。
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跟她讲是没有用的,何况他们也亲了多少回了,他不知道,若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霍小蛊似乎会有预感。
“不怕我对你做什么?”他问。
她眨了眨眼,“非礼么?”见他垂头不说话,打了个哈欠,把脸搁在他的手掌里,“你一连几天夜里坐在我床前,怎么不动手?”这下他彻底沉默了。
他松开霍小蛊已变得温热的手,轻轻开门出去。
“前辈,有劳。”
千旬岸从窗外的石阶上站起,仰头叹了声气,圆月西斜,繁星从浩然天空退出,“实在下不去手,我可以再等等。反正药又不会过期。”
天玉子背影僵硬,凉风从虞渊上空飘过来,发肤禁不住冷意,他才开始了解凡人的一点一滴,了解最初他在心烦意乱下对霍小蛊做的事,用风绳绑她,风鞭打她,所带来的伤痛。他向前走了一步,妄想离她远一步,便能阻止心底的动摇,与最初不同,他爱她这件事,令他完全被动,他觉得若霍小蛊亲口说忘了他,不爱他了,他宁可现在就去死。
“前辈,我年轻,不知道爱是什么。可即便如此,伤情折磨之类,已受够了,更不想令她受,我了解她,固执到愚蠢,像块磨不动的石头,我这么做,是对她最好的,也是最后的爱。”
“你说她愚蠢,你又好到哪去?”
天玉子没说话,隐隐地苦笑,谁说不是呢。
卯时已过,比他们约定的寅时晚了一个时辰,喝了净魂水后,霍小蛊会晕睡一天,等她醒来,天光乍亮时,她会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快乐的、没有挂念和痴想。
天玉子终究没忍住,他隔窗看着霍小蛊的睡颜,肩头尚且湿漉漉的,夜里她有意无意地缠他,他知她没有知觉,恶作剧罢了,却未曾想他受的煎熬,等她睡熟了,才敢悄悄地吻她。
他要远行,却只能跟她这样告别。
他猛地收回目光,喉头一阵苦涩,深吸一口气,向前跪拜道:“前辈,晚辈先行一步。余下的,拜托。”神婆们喜爱霍小蛊,他死后,她可以留在不死之丘,做个不死的老神仙,岂不快哉。
“年轻人,你可想好了?”千旬岸叹道,他也在动摇,哥哥临终嘱托他照顾好嫂子孟幽花楹,可如今,看着一个个要死要活的,他有些分不清,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了。
“……是。”这段劫缘,到此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