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猪抖了抖羽毛,水珠溅到霍小蛊睫毛上,她眨了眨眼,“你去哪了?那破瓶子哪来的?”
银猪放下叨了一路的陶土瓶,翅膀顺了下头顶地翎毛,对一面铜镜照了照,漫不经心地回答她,“千旬老头说里面是净魂水,让我问你喝不喝。”它转头,羽尖点着眼睛旁的红丹,它总算没辱没它娘亲,出落得好看了,但眨眼变了个龇牙咧嘴的鬼脸,道:“喝了,你就能把天玉爹爹忘得一干二净。”
霍小蛊端着茶杯的水一抖,她吮着手指上的水,“失忆?我为什么要失忆?”这才想起,昨晚赖着让他陪她,怎么一大早不见人影了?
银猪一边对镜理红妆,一边唠唠叨叨,“千旬老头说,抹除记忆这事,征求一下本人意见比较好,擅自造成失忆,在村里,是要受人唾弃的,他才不愿替天玉子背这个骂名。”
她抬头看了看日头,阴云愈发浓密,太阳退却,已不是太阳雨了,她猛然回神,“你爹呢?”
银猪不胜其烦地回过头,“娘亲,你总是问我你爹呢,我又不是他的保镖,哪会知道他去哪鬼混了,你的男人,怎么不自己看好,啊,娘亲你去哪儿?外面在下雨……”
霍小蛊方向感很差,大雨倾盆,更不知路在何方,她尽量不理会越发沉重的不祥预感,边找边喊,跌了一身泥,又被冲刷洗净,她身躯是蛟所化,不怕水,可在天玉子的影响下,对雨多了些恐惧。在不死之丘这段时间,她问过天玉子很多事,问他生于哪个朝代,为何是风神,缘何成了仙君,南荒有什么特产,何处风光最美;多数时候,他用沉默微笑应对,偶尔简单回答几句,知道她不过是好奇心热度上来了。但当问到他为何怕雨,他皱皱眉,把话题岔开了。
现在想来,她对他的了解,委实不算多。最重要的人,分享和隐瞒之间,他终究选择了后者。又或者,她可能没那么重要。
天全黑了下来,霍小蛊在雨中摸爬滚打了五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村里所有人家她挨个问了一遍,有几户见到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差点被吓到。她不顾几位好心人的挽留,跑到桃林,老桃精依旧半死不活,她找遍每个枝杈角落,却始终不见天玉子的身影。
她不确定天玉子是出事了,还是有意躲着自己,不仅找不到他,连千旬岸也失踪了。
她无助地坐在村头,长发和在稀泥里,衣衫湿透,雨时密时疏。听村里人说,如此长时间的大雨,他们也是头一回见,在往常,年中日轨转到西南,虞渊才会带几片小云过来,下几场小雨,滋润山丘草木。
霍小蛊坐在雨地里,仰天看了看,乌云盖顶,沉思片刻,从怀里取出一片湿了半截的符纸,这是天玉子给她的,他现在要扔下她了,和扔掉一片纸一样。
“天玉朗星,你再不出现,我就引雷劈死自己。”
雨声淅沥,没有回应。她苦笑,喊了一路了,再怎么喊,都是没用的,就像她在魔宫被囚时一样,怎么都得不到回应。她送出一个音符,是给姬樊婆婆的,求她帮忙照看好银猪。眼神骤然冰冷,她画下雷符。
“姐姐。”一个稚嫩的声音传到耳边。
霍小蛊转头,诧异男孩胜过女子的容貌,柔发在雨中一尘不染,漂亮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似乎被她的苍白惊吓,他咬了咬小嘴,却没有退缩。
“姐姐,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霍小蛊扫了下他不过半人高的身量,艰难从地上爬起来,牵起他的手,“怎么在雨中乱跑,我送你回家,你爹娘是谁?”
“我爹爹叫千旬泽,我娘叫孟幽楹花。爹去世了,娘心情不好,把我赶了出来。”
霍小蛊心一紧,忍住眼泪,握紧他的小手,“爹爹去世,娘伤心是正常的,你不要怪她,姐姐替你求情。”
男孩这才发现走的是回村的路,他停住脚步,抬头道:“姐姐,你相信我,我知道哥哥在哪,他很难过,还不让我找你。”
霍小蛊定定看着他,忽然跪下,握住他两肩,双唇不由得颤抖,“他在哪儿?”
雨渐渐稀疏,恐惧和眩晕侵袭着霍小蛊,仿佛有一把利剑悬在头顶,又似乎在步入即将塌陷的蔽所,恍惚听到男孩清脆的童声说他第一次看到下这么大的雨,说他很高兴,就跑去告诉爹爹,却在墓冢旁的祭台上见到一个人,说他好像很难受。
霍小蛊跟着男孩进入结界,他向一座简洁却高贵的墓冢跑去,在看不见的地方,天真的声音道:“哥哥,你怎么样了?”
“你怎么又来了?”已不像他的声音了,沙哑,有难言的苦楚。
“我带姐姐来,她一直在找你。”
她听到压抑的嘶喊声,颤抖着向前走了一步,她太不了解他了,到底发生过什么,在发生什么,还要发生什么,他通通不说,她便通通不知,是什么将他们逼到这份境地,他们又为何要将彼此逼到这份境地?
她手臂动了动,雨这么大,不知道他有没有被淋湿,他那么怕雨,该被吓成什么样子。
“别过来!”
霍小蛊身形顿了顿,继续抬脚。
她向前转,赫然看到祭台上大片的白发。
她听到呜咽声。
“不要。别过来,小蛊,我不想你看到我现在的样子,求你!”
她一步步登上台阶,跪在他身边。男孩在旁边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他们,他继承了父亲浅黄色的长发,记得娘亲也曾这样,抱着爹爹的头,替他梳理长发,爹爹那时淡淡地笑,娘亲便也淡淡地笑。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姐姐在流泪,哥哥也在流泪。
霍小蛊抚摸他脸上的每一寸,白色的眉毛、长睫,苍白的嘴唇,清瘦的脸庞,“你不愿说,我便不问,可你不该躲我,这么扔下我。”
“再过一个时辰,我的肌肤会萎缩,到时我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乖乖喝了净魂水……忘了我吧。”
霍小蛊笑了出来,眼泪由下颌滑落,“真够混蛋的。天玉朗星,你骗人的伎俩炉火纯青了,把我当白痴,一直骗到现在,拿什么补偿我?”
天玉子蜷起身体,痛楚一波波袭来,生命的气息从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筋流失,他捂住头,这张毁容的脸,已让他懊恼不已,他实在害怕会更加丑陋,霍小蛊是个美丽的女孩,无论如何讲,他都应该离开她。
“你想要什么,拿去便是,可惜我身上没什么贵重东西。放开我,你做什么?”
霍小蛊把他抱起来,她乱跑了一天,衣衫尽湿,走路颤颤巍巍。
“小弟弟。知道千旬岸神医在哪吗?带我去找他。”
男孩跟上来,“知道,叔叔在我家。”
结界之外,雨已经停了。霍小蛊走到村口,看到一大帮人等在那里。姬樊婆婆一眼看到她,跑上前来,“好闺女,你去哪了?我们等了你半天,啊,这孩子怎么了,怎么一天之内,头发……”
霍小蛊把天玉子抱得更紧,不让他的脸露出来。“婆婆,找我有事吗?”
后面几位神婆陆续上前,“你之前疯似的到处找人,雨停之后,大伙都在帮你找,你却不见了,我们担心你出事。刚才千旬老头还找过你。”
“神医?他在哪儿?”
“往西走了,好像去你住的茅屋里了。”
霍小蛊转身便走,身后有人喊道:“他让我们转告你,人有救了,不用着急。”
“太好了,大仙,你听到没,有救,我一定会救你。”
天玉子被她颠簸地十分虚弱,想说话说不出,他凝眉,失去仙根,无法可治,况且他已经在退仙,怎么救?但无论如何,心底生起一丝希望。
她进门时,和银猪撞了个满怀。“娘亲,你到哪去了?这么久不回来,吓死猪了!千旬老头等了你半天了。”
霍小蛊把天玉子放在床上,到千旬岸面前,急切道:“神医,他到底什么病?算了,我知道你们串通好了瞒我,你有办法救他了,是不是?”
“办法是有,你能不能先放开我,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你晃散架了。”
霍小蛊放开他,见他从怀里取出一个鱼形瓷瓶,叹息道:“千旬世家流传至今,珍贵至斯的仙丹,怕也只有这么三颗,我见你们命途多舛,既是有缘,舍一颗救你们。”
霍小蛊两只手捧着那一颗小如米粒的仙丹,面色忧虑,“这……会不会很苦?”在他把宝贝瓷瓶放回的瞬间,她对银猪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立刻钓出一根灵钱,把瓶子勾了出来。
千旬岸浑然不知,他捻着胡须道:“这仙丹取名大苦溜溜,你看着办吧。”
等他后脚一踏出门框,霍小蛊冲到床前,天玉子受不住银猪好奇地一通乱瞅,加上气力流失加速,脸转向墙侧,被猛然她大力扶起来,头脑正眩晕,下巴被人捏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