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小蛊没想过会再遇到那个人,也许潜意识里也曾努力设想过,但正如太阳和暴风雨无法同时出现一样,无论如何都不成立,因此当真正遇上时,她惶然不知所措。
她千辛万苦离开沼泽,精疲力竭来到岸边,刚一化出双腿,迎面走来一位紫气腾飞的绰约身影。
“我找了你很久。”华炼仙子说道。
她仙根恢复,晨光下看,气色极好。霍小蛊从来都知道,她是个美丽的女人,当初配在天玉子身边,刚刚好,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可以想象,她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她仙龄刚满一千年时下凡到人间,曾看过新郎于成亲当天反悔的戏码,当时她天真地以为,既有所求真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应不做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无可厚非。可笑这件事最后竟转到她自己身上。
她牢牢盯着眼前的女人,自己不如她吗?是运气吧?这万年轮回也不可能遇到的好事,令一位仙君抛弃未婚妻,与之浪迹天涯的好事,让这个人摊上了。
你看,不同的人,由不同的角度看一件事,结论可能完全不同。
此时霍小蛊想的是,这种前任来讨债的事,果然还是让她摊上了,先不说她到底有没有占便宜,光从气势上看,就输了大半截。她该庆幸这节骨眼天玉子不在,不然他帮谁是好,她暗自给了自己一把掌,肯定帮自己啊,不死之丘的村长作证了的,他俩早已成亲了,她情不自禁摸了摸手上的玄玉戒指。可是让她独自面对这气势汹汹的讨债者,应付不来啊。
华炼仙子忽然笑了,明晃晃的一笑,令人恍惚,她以欣赏的姿态,望了望天边的彩霞,伸手一勾,偌大的绚丽云彩散去,她看向霍小蛊,道:“你想逃么?逃到哪去?”
是啊。身后是她拼命逃离的魔境,眼前,则是一笔冤孽糊涂账。她逃到哪去?
“你想怎么样?”
“我本来不讨厌你。”
霍小蛊绝不会天真地以为这是句好话,那只代表可能是恨,轻视,悲悯或憎恶。
“如今……”她猛地抬手,划出一道弧线。
霍小蛊望着她,语笑嫣然,“故伎重施的话,你可要输了。”她看向握住的纤细手臂,挥下的力道真是毫不留情,情敌之间,非要搞得这么僵么?罢了,她实在想象不出和华炼仙子肩并肩手拉手的样子。
头顶乌云聚拢,她之前听碧萝提过,华炼仙子是云系神,是不是要给她来场瓢泼大雨,淋淋也好,她最近晦气到家了,成亲五个时辰的相公离家出走,无缘无故飘到魔境,还遇上头号情敌。她从前以为自己天生主煞,所以噩运连连,重生之后,她想明白了,在青草观的十几年里,她虽享不到荣华富贵,却也自在安然,快快乐乐,她之后的悲苦,全都来自于一个人。
换个角度看,也许天玉子在没遇到她以前,同样过得顺风顺水,蒸蒸日上,且有美眷相陪,他的曲折多舛,皆是源于她。
彼此的坦途,在相遇的一刻,同时终止。
成亲的那一晚,天玉子在理智尚存时,柔情似水地吻她,闭目中藏着凄然,在她耳旁说道:“你就是我的克星。”
华炼仙子感觉到她骤降的体温,初见时的诧异越发浓烈,厚实的灵力气息扑面而来,亦正亦邪,有燃烧之势。仙根恢复以后,她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危机感,她求姑姑请王母降旨囚禁天玉子时,他也曾拼死反抗过,但当时对他的担忧远胜于他的威胁,在紫灵宫,她试图为他续上那条半死不活的性命,以他剩下的那点修为,别说对付魔族,放他自由,估计也等同于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结果他断然拒绝她疗伤,他当时的情态,简直跟疯子一般无二。
她看向眼前这个魅惑人心的妖女,直欲除之而后快。
霍小蛊冷冷看着她,“你想杀我?”
“你早晚会害死他。”
“他是我相公,夫在我在。”
华炼仙子仰天狂笑,黑色浓云崩裂出几条缝隙,随即合上,她抖着手,指向霍小蛊,笑脸极度扭曲,暗含不甘服的悲愤、咬牙切齿的恨意和一种不明由来的满足,“你相公?那么请问,你家那位把婚约看作儿戏、将即将拜堂的发妻弃之不顾的好相公在哪呢?”她逼近霍小蛊,对准她目光,“别再自欺欺人了,过家家而已的游戏早就结束了,你难道还不承认,已经被他抛弃了!”
“你知道他在哪?”
“呵,看你这副样子,像只失去方向的小鸟,我当然知道他在哪,你们这对狗男女,不对,夫妇,天可怜见你们这对有情有义的夫妇,一个辗转在魔境没有出路,一个困守在白泽仙境的魔阵一筹莫展,你着急去找他么?”一道晴天霹雳落到霍小蛊眼前,“我不禁要问,被抛弃后死贴上去,你想说什么,他又会说什么?”
“他没有抛弃我!”
“哦?我当你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呢,果然粗鲁的本性不改,青筋都暴出来了。”
“他没有抛弃我!他说过想我,爱我,要保护我!”空中猛地炸开一道红色火焰,在暗黑的乌云下,火光狰狞刺眼,“你可以恨我,嫉妒我,怎么说我都好,但这是事实。”
“事实?”华炼仙子冷笑,“我找你,就是为了告诉你,什么才是事实。”她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
她的三生石上,刻着两个玲珑玉翠的名字。
“我爱了他一千年,岂容你后来者居上,你以为他能给你什么?我的三生石上早八百年前就有他的名字,他心里一清二楚!还有,一枚戒指顶的了什么!”她一挥衣袖,十余枚戒指接连掉落,她随便捡出几枚,有瑶池灵碧戒,千年难遇的花荣石绽放戒,神露紫金戒,一一说道:“这是我两千岁生辰他送的,这是婚约之日所赠,还有这个,是他荣登仙君,许我为仙后之日所赠。怎么,还想去找你的相公吗?”
霍小蛊愣了半晌,望向她身后的沼泽,诡异的水面上,粼光忽闪忽现,乌云遮挡了大部分视线,她忽然很向往那点点光芒,像病入膏肓者的罂粟,令她暂时忘却苦痛,那片广阔的魔潭展示出极大的吸引力,从始至终,她不知道自己的路在哪里,将走向何方,她曾说过,自己法力低微,魔境仙境无可无不可,然而在她神力非凡的当下,她觉得对于一只四处碰壁的无头苍蝇来说,有那么一片任它遨游的空间,没有突如其来的打击和重创,是多么好的一件事啊。
她回头,微微一笑,“你如果还想杀我,就请动手吧。不然,我怕你有一天会后悔。”
华炼仙子走近她,冰冷的手抚过她黑发,经过头顶的蓝花楹时,略微停顿一下,又若无其事的滑开,简洁的发饰上,它的确是恰到好处的点缀。她并非妒忌所有美貌的女人,可这个人,令她失态到难以忍受,姑姑说,当年那个柔弱善良的女孩长大了,可性格里多了几分古怪,她不是古怪,她只是过不了痛失所爱那一关。
“杀你,权利、理由、手段,我一样不少。”她放下手,退了一步,“不过,你不配令我放下身段杀生。”
霍小蛊看着她的眼睛,来到仙境这么长时间,她时不时思考一个问题,神仙都是这么虚伪吗?就连天玉子也不例外,他急惶惶地回到南荒,似要拯救天下,要平定纷乱,要守护仙境边疆,难道他想的不是对彻彧报一己私仇吗?就像华炼仙子,难道心里不是在想,看你生不如死地活着,岂非一种乐趣?
就在刚才,她几乎与彻仁一样,陷入绝望的漩涡、无边的无助,可转瞬间,像是大雨过后洪涝泛滥,生生冲出一条路,那条路看似污浊不堪,却奔腾而坦然地冲向无尽处,她半是神往,半是身不由己地踏进那趟洪流。
她转过身,笔直而坚挺,向魔境走去。
想不到,她还是步了天虞峻轩的后尘,与他不同的是,她已无牵无挂。
华炼仙子目光落在她的背影上,这份从容和淡然,到底从何而来?她断定她爱天玉子之深比自己有过之而无不及,与她如云般绚然华丽昭告天下的爱不同,她的爱很沉,如泥土之于大地,隐藏,暗暗地容忍。她嘴角弯起冷笑,这看似平静地离开背后,不知又将掀起多少波折风浪。
霍小蛊走了几步,按住胸口,闷痛和眩晕如狂风抽打着她,到底高估了自己,花婆告诫她世风日下,骗子太多,却忘了告诉她被骗后如何缓冲,就像这心里一波又一波的剧痛该如何止,她脚步放缓,水里倒映出一个模糊憔悴的人影,一滴水落在上面,她似乎听到谁哭泣的声音,她想吃荞麦馒头想得紧,吃饱了睡一觉,就什么痛都没了。
掌风划过来,她身子搡了一搡,嘴里腥气逼人,华炼仙子终究还是出手了,出得好,没有荞麦馒头也没关系,至少可以暂时睡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