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心又一次从噩梦中猛坐起来,她抿了抿额上的汗,轻轻喘息几下,悄悄看向另一侧的时静静。还是惊醒了她,借着外面的月光,她的眼睛闪着关切怜惜的光。她捂住脸揉了几下,静静已经坐了起来,叹息几声,披着被子扒开窗帘看了看院子里的狗已回头望向她们的窗户,咂了声嘴倚在墙上:“这么多年了,这个人的名字,唉,只要你半夜惊醒,我和咱家的狗就不得安宁。”
叶明心身上的汗意下去,才觉寒浸浸的,她用被子围好自己。趁着夜色看着时静静。她相信她看不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无需抱歉,真正的朋友用不着这个。
三年的相处,她们已经很有默契。她们都是有故事的人,任何劝慰的语言说给千疮百孔奄奄一息的人都是牛身上掉下的那根毛。
三年前,她背着一个包,走到她面前,看了她一会儿,伏在她肩头,轻轻说了一句,静静姐。然后人就倒在她刚帮母亲打好的准备种红薯的畦子上。她醒之后,对着母亲和弟妹灿然一笑:“我做你的女儿和你们的姐姐吧?”后来,她真拿自己当了这个家庭的一份子。
在镇上的卫生所当护士,发的工资,如数上交。母亲岂敢要?她就把钱为这个家添零碎东西,给弟妹买衣服,开支生活。她这个家里的顶梁柱有了帮手,着实轻松不少。
她一开始可想着她早晚有天会离开的。她这么只身前来这个穷山沟里,就不怕那个美男子未婚夫把她抓走吗?当初可是不到一夜时间就逮到了她啊。等了几天,没见到人影,也没有车影,她就问了一句,这次怎么这么长时间,山路不好走?叶明心背过她,望向远处,身子微微抖着,声音黯哑:“没人会来的。”她离她那么近,但感觉天地之间就仿佛只她一人,清冷,孤单,凄惶,无助。她看着,想过去给她安慰,但又不知说些什么。自此,她再也没提过往事。
静静没有开灯,她知道叶明心又梦到了那个人。那三个字几乎是她的命门,她在众人面前可以笑颜如花,但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静静望着远处,眼底的忧郁和天上的云一样丝丝缕缕,和南山上的树一样郁郁葱葱。
“躺下吧,坐着冷。你明天轮休吧?”静静边说边躺下左右滚着掖被子。
叶明心也躺下:“我和灿灿换了,明天不休息,我想后天连着休两天,帮妈干点活。”
“哼,就你孝顺。”
叶明心笑了,为她的吃醋。她没了睡意,睁着眼睛看着窗帘上四四方方的窗户形状。梦中的一幕不期然又浮现眼前。
疾驰的车,风从开着的车窗里呼呼灌进来,冲淡车里的血腥气。后面的警车穷追不舍,车尾不停被顶撞而起,她扭头看向躺倒在后座的老爷子,他胸口处暗红一片,不知何时已滚落而下。
沈度紧抿着唇,嘴角的笑让人不寒而栗,脸颊潮红一片。她紧紧抓住扶手,她知道,他失去了理智,无论她说什么都将是对他的鼓动。一个小时前,他在方英明的葬礼上,众目睽睽之下劫持了她,老爷子被逼着也坐上了他的车。在他发现施南卿违背承诺,没过一个小时就派人跟踪后,他头也没回对老爷子扣动了扳机。
叶明心看着父亲的遗像,心口堵到连气也出不来。想着让这一切发生的人,一刀一刀凌迟了他们都不为过。在刚坐上沈度的车时,她想到了父亲的冤屈,这两个恶魔,终于坐到一块了,她恨不得自己有个炸弹能和他们同归于尽,也是好的。
但,看到老爷子随着车来回颠簸的尸身,当初眉头一皱,一屋子,别说人,连鹦鹉都不敢说话的人,如今这个境况,她的复仇的快感竟是一丝一丝的抽疼。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又哭又笑的当儿,车被逼停了。太阳穴上的冰凉让她暂时恢复了神智。她牵出一抹冷笑看着沈度。
“叶明心,如果没有你,我不仅报了仇,还坐上了你的位置。如果,人生没有如果,其实我面对你的时候还是会后悔杀了你的父亲的。我想走近你的时候,看着你的眼睛里我的罪恶,我无法做到无动于衷。哼,可我得不到的,我也要亲自毁了。”他没有扣扳机,而是朝叶明心身后,另一辆车旁的施南卿勾勾嘴角,不动声色塞叶明心手心里一个东西。
“快下车!”他手收回,对准了自己的脑袋。
挡风玻璃上血水溅到她脸上,又顺着缓缓流下。霎时变成一道血幕。沈度头靠着座椅,睁着眼睛看着她。
她忽而被人架起,快速移动,紧接着一声爆炸声,她被搂进一个怀抱,趴到了地上。她耳朵头都是懵懵的,听不到声音,留在她记忆里的是破碎的物体纷纷落地,还有刺鼻的焚烧东西的气味。
过去这么久了,她亲身经历的这一幕,在午夜梦回的时刻还会折磨着她。只不过在梦里,那个把她护在身体下的人葬身了火海,她看着他的脸被火烧化,变成液体滴下来,露着里面肌理分明的肉,只有眼睛是完好的,定定看着她。
她在每晚睡前,回忆起他的时候,一遍一遍回想,他应该是不恨她的,那么晚上做梦的时候,他的眼睛里就会是些许的温柔。有时她又觉得他是恨她的,那么他的眼睛里就会是怨毒的光,恶狠狠地对她吼,你怎么不去死?他边说边会用他滴着水的手来掐她的脖子。
脸上凉凉的,她伸手一摸,原来是泪。她蒙住头,任泪水肆虐。
忽而听到外面有响动,她探出头,窗户上刚还明亮一片,现在反而黑了。叶明心已经见怪不怪了,这就是黎明前的黑暗。这个时候,静静的妈妈,也是她自然而然喊的妈妈起床为她们做饭了。
反正她也睡不着,蹑手蹑脚起床,去帮忙烧火。
时妈妈看看她的面色:“二丫头,咱把那几只母鸡杀一只吃吧?”
叶明心添了把柴:“不是留着下蛋的吗?”
时妈妈倒嗫嚅了:“我想给你补补身子。”
叶明心笑了:“妈,我的身子不用补,倒是弟弟妹妹正长身体,他们应该吃些肉。”
“他们皮实,用不着。你,你看你,这么久了,怎么还是这么瘦?”
“我不一样瘦吗?我怎么没听你说过要杀一只鸡给我补身子啊。”静静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依着门打哈欠。
时妈妈洗菜的手在围裙上抹了两下,拎着擀面杖撵了出去:“我让你说嘴!”静静早一溜烟跑走了。
叶明心呵呵笑。时妈妈带着静静改嫁到这里,和她丈夫有了一双子女,却不幸上山采草药跌了下来,摔成了重伤,转到县城治了几天还是去世了。静静为了还医药费这才出去打工。
叶明心当初给她一大笔钱,她既还了债,又在镇上买了门面房,做起了生意。剩下的钱,她分成了几份,留给母亲养老和弟妹上学。叶明心来到后,她坚决要把钱给她,可她只说,就当是她的伙食费吧。看她话说到如此份上,她真是咬着牙后悔当初分她的钱。
吃过饭,叶明心坐到了静静自行车的后座,把自己裹得只露眼睛,搂着她的腰,两人一块去镇上。
叶明心感觉静静动作越来越大,嘴里还嘟囔着。她拉下耳暖:“你说什么?”
“我说你这么沉,还补什么补?”
叶明心笑了,敢情她还记着呢?
“我发了工资,买一辆。”
“呸,你的工资许诺给不知几个人了。还是我给你买吧?”叶明心呵呵笑了,妹妹弟弟新年的衣服,还有添置年货等等。
“你挣的钱不是准备在镇上买房子的吗?我过年的时候应该有奖金,我用那钱买,你放心,过了年,我一定不让你再载我了。”
“那是,不到过年,我都累死了。”
“你不要忘了,当初,没有修路的时候,咱们可是跑着去的啊。”
“是啊,当初,咱们没跑着去几天,这条路就莫名其妙修起来了。那几天,打鸣鸡都没咱俩起得早。现在,唉,我也是好日子享受过的人啊,吃不得一点苦。”
叶明心为静静的话扯了扯嘴角,抱紧了她。静静看看腰间的手,没再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