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明心从输液室出来,看到有几个学生模样的人背着书包进了后院的医务人员家属区。她略一沉思,这是高中生放假了。封锦川和封锦绣也该回来了。思及此,她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头被敲了一下,她抬起头看到了赵毅收回的白皙的手。
“赵医生,为什么又打我?”
赵毅清咳医生,严肃批评道:“工作期间,怎能胡思乱想?”
叶明心笑,又沉着脸说:“你把我敲脑震荡了才会这样。”
说罢,两人哈哈大笑。
“二姐。”封锦川瞪了一眼赵毅,对着叶明心时才绽开他青春洋溢的俊颜:“小妹去叫大姐去了,咱们在十字路口汇合。姐,你能提前几分钟下班吗?赵医生,我姐能提前几分钟走吗?”赵毅眨了几下眼,笑意荡然无存,和叶明心尴尬地对望一眼,喃喃到:“哦,可以,啊,这不归我管。”怎么了,这小子刚看到我凿他姐姐的头了,这也护得太很了吧?
“锦川,你等我会。”叶明心对赵毅笑笑,“别介意啊。”
封锦川拉着叶明心就走,他看不惯赵毅看他二姐的眼神。
“锦川!”叶明心也怒了,甩开他的手。封锦川背对着她喘息,叶明心感觉到自己的语气也严厉了些,缓和了片刻。
“锦川,你刚对赵医生太不礼貌了。”
“我看不惯他那样对你。”
叶明心抿住了嘴,打住了这个话题。“我去和护士长说一声咱们就回去。你先把书包放那边台子上,歇会。”
叶明心透过注射室的玻璃看向坐在台子上还带着一层薄怒的十九岁的大男孩,年轻,活力四射,书包放在一边,多像许多年前的于光和。那个城市唯一一抹亮色的记忆恐怕就是那个夏天她坐在于光和的背后穿过夏天的风的画面了吧。
封锦川对自己的,她不是不知道。只是,她的心苍老如迟暮之年的老妪了吧,和这样的孩子不搭调。
他们赶到十字路口,静静和锦绣已等在了那里。文静的锦绣笑着叫声二姐,叶明心握着她的手问她情况。
暮色四合,山沟里,近处的人家已亮起了晕黄的光。四人说说笑笑朝亮光走去。叶明心喜欢在这样的时刻回家,不远处,有一个温暖的地方等着自己。那里笑语欢歌,温馨祥和。她其实又怕,这样的地方,怕拥有之后的失去。
她深呼吸几口,感觉这个地方也呆不长了。她牵着锦绣的手走在里侧,锦川跟在静静身后,隔着车子有意无意要牵她的手。
当她看到那个挺拔的身影靠着那辆打眼的警车凝视她的时候,她毫不犹豫地走上去,抱住了他的腰:“爸。”
方正抚抚她已长长的头发:“个子又长高了。”
叶明心笑着松开了他。抬眼看去,四周的小店铺门口已有影影绰绰的许多人在假装没看到。她坐上了车。
方正笑:“你成了这个街上的风景了吧?”
叶明心已经撅起了嘴,方正不再打趣,开车驶向镇外。
方正的声音有些艰涩:“有人想见你。”
叶明心不假思索:“这个世界上,除了你和乔阿姨,我谁都不见。”
“你母亲也不见吗?”
什么东西撞到了她,过了一会儿,她才有知觉。方正的声音才听得到:“她身体很不好,想在走之前见你一面。”
“这几年,毒品毁坏了她的身体,她留着一口气挣扎着回家就是为了看看你。”
有热热的泪滑落,有凉凉的声音传过:“人,做错了事都要担当后果。我见了她,她就心安理得了吗?我不会见她的。那个城市,对我来说,是个废墟,埋葬了我太多的东西,我想要的,我一生却不能得到了东西。我不会再回去,我也回不去了。”
方正和他的车消失在山路,叶明心蹲了下去,捂住胸口,大口喘息,眼泪啪嗒啪嗒落在地面,溅起了灰尘。
有些事,不能遗忘。有些人,不能原谅。
生与死,见不见,中间隔着那么长久的时光,那么深的记忆,那么痛的经历,都是自己一个人在承受,相逢一笑泯恩仇,连记忆也可以一块消失,往事一笔抹煞吗?
“这么小的丫头,怎么会冷笑?”赵毅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叶明心胳膊肘挡住脸,悄悄抹掉泪。仰起头已是笑脸:“赵医生,你这次第二次见到我没有敲我脑袋。”
“是吗?”赵毅看着她,眼泡比刚才更肿了,却还是笑的,只是,她的笑从不到眼睛。这么小的姑娘经历了什么?冷清的笑容,对谁都宽容以待,漂亮的身影不仅是这个医院,也是这个镇上的亮点。柔弱的身子一下击倒两个调戏她的流氓,后来,那两个流氓到目前为止再也没再这个镇上出现过,更加印证了她的身世在这个镇上的传奇。
叶明心几乎要沉溺在这个温柔的目光里了。她喝了口开水,和刚进来的灿灿打招呼。“怎样?年假排班,出来了吗?”
灿灿捧着她的杯子暖暖手,看了看她眼睛笑:“赵医生,又来欺负我们家明心了吧?”
赵毅笑:“你们家明心?她是我们家明心。”
这样的玩笑,以前赵毅也开过,灿灿也并不为意,依旧像从前一样暧昧地对她挤眼弄鼻。三人闹够了。
灿灿才说:“今年得排班是有史以来最人性化的一次。只安排了急诊科的几个护士,我们这几个有病人的话就让在镇上住的留守。没病人,就可以回家过年了。再说,在咱们这里,有谁会在医院过年啊,去年,不是你值班吗?有病人吗?”
叶明心摇摇头,去年大年三十,她在护士站坐了一夜,却没有一个病人。
灿灿出去了,她怔忪了片刻,看着窗户和门底下,轻声说:“赵医生,以后这样的玩笑不要再开。”
赵毅想扳正她的脸,又缩回了手,顺着她视线看了看,门和地的缝隙有暗影闪过,下一秒门外的人就经过了窗口。如果有人在门口偷听,屋内的人可是知道得清清楚楚。
“你在防备什么?有时候,你看我,我觉得你是近视没带眼睛,又像从我身上看出什么?明心,我……”
叶明心无神的眼终于聚焦:“赵医生,帮个忙?”
“赵医生,我不喜欢你,也不喜欢锦川,再说,他只是我弟弟。”
“我这几年这么对你怎样,你都没有感觉吗?”
“你不要再说了,否则,我们连朋友都做不得。还有,我再给你说一遍,我不喜欢你,不是因为锦川,而是我压根就不喜欢任何人。”
“我们做不得朋友,那锦川呢?”
“他只是我弟弟,永远都是我弟弟。”
“可我凭男人的直觉,他就是对你不一般。”
“他还是孩子,感情懵懂,分不清喜欢和依恋,等他长大了就明白了。他是我弟弟,是我这辈子的亲人。”
门底下的阴影停立片刻,封锦川的侧脸出现在窗口,瞬间又不见。
赵毅笑了:“这孩子伤着了,估计应该明白了。怎么,咱戏演得不错吧?”
叶明心揉揉额头:“我没有演戏。”
阳春三月,春光明媚,几只蝴蝶飞过路边的野花,在她们的车轮前蹁跹。
静静笑:“你看蝴蝶都成双成对的,你要真不想走,就在这里安营扎寨的话,就要考虑考虑你老大姐的话,要再有人给你介绍,要你相亲,你就要见面。我知道这些人都入不了你的眼,可我们在林子小,本也就没几只好鸟,以前你们医院的赵医生不错,可惜外出学习了。”
叶明心笑:“你不就是才定下日子吗?就上赶着教训我来了。哼,我知道你喜欢蛋糕大哥。”
静静气笑了,拿车子拐叶明心的车子。两人笑着追逐着,闹够了,静静说:“我是一只腿,你蛋糕大哥是另一只腿,这样才一步一步走到人生的尽头。不结婚,一只腿,也可以过,蹦着过总没有走着过舒服吧。再有,以前,我一个人奋斗,挣钱买房子,想着把家安街上,钱不够,你看你蛋糕大哥,一定亲,立马把余下的钱拿了出来,再过几天,我们去看房子。咱们可也算是街上的人了。”
叶明心停下,远处的云飘在蓝天之下,高山之巅,近处的山生机盎然,葱郁一片,有几株桃花掩映在白墙红瓦的小溪旁。静静脚尖点地,回首看着眼睛迷离的叶明心,没有打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