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妇人眼睛虽闭着,眉头却皱着,轻哼了一声,打扰了正望着窗外的施南卿。他回转身,坐到了她身边。她的面容在年轻时应该是漂亮的吧,只是如今看着,毒品让她的五官有些扭曲,身体消瘦,器官损坏严重,让她只能靠止痛针入眠。丈夫入狱冤死,女儿,即使她死也不认她,晚景凄凉至如此,也算让人唏嘘了。
李可心缓缓睁开眼,看到施南卿,又闭上了眼睛,绷住了没有血色又有干皮的嘴唇。
“阿姨,你喝水吗?”
李可心没有回答,“南卿,喊我一声妈妈。”
施南卿看着她,神色未动。
泪水从她眼角的皱纹顺流而下,不一会儿,床单已晕染了几圈水渍。她全身止不住痉挛的抽搐,嘴巴虽张着,却听不到声音。
几年前的那个诗意的秋天,当叶英明打电话说这几天不回家了,有些事情需要配合警察调查。她打给他的同事,得知他做手术致死人,被抓走了。她当时想的是她可丢不起这人,本来嫁给他,没过上她想过的生活就已经满腹怨言了,如今又出事,说不定会赔人家钱,还会坐几年牢。
她咬着手指在屋子转了几圈后,收拾好所有的她的首饰,存款,证件,反正,家里的钱,房子都在她的名下。她带走的只是属于她的。慌乱之中,她打翻了他送的一瓶价值不菲的香水,听他说是他托人从香港买的,她只迟疑了一下,转身走了出去。在门口的时候,才想起她还有个女儿,她一跺脚,冷笑一声,这个女儿,何时跟自己亲过?除了上学,时刻粘着她父亲。如今,盼着她走还未可知呢?
躲到海滨城市,两耳不闻,说心里不愧疚忐忑,那是假的,可她又没有勇气回头。日复一日的折磨,她只能靠酒精麻痹自己,出入那样的场合多了,她终于发现自己染上了毒品,并且离不开了。可惜,她的钱已不够她支付毒资了。她回来了,先进了警局,告诉他们自己是谁。可他们把她赶了出来。她的女儿,居然没有报案找她?她没有了父亲,也不想想找找她这个母亲?她那一刻,那一丝的母女之情是这么嘲讽。也好,我卖房子也不算对不起你了。
几年时光,她的身体每况愈下,濒临死亡的瞬间,她所有的傲气赌气愤懑,全都化作了一个名字,叶明心。
她跌跌撞撞再次回来,想重修母女之情时,发现说句她的名字又用尽了全部力气和勇气。
“你们找到她了吗?”
施南卿尽量掩饰愤恨看着她:“没有找到。当初,我们忙于安葬爷爷,没有顾及到她。”
李可心渴盼的眼神逐渐暗淡。喘息几下,把手伸向施南卿:“你们不用骗我了,她是不来看我,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我。我的女儿,我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越爱的人,越不会轻易原谅。我不再盼着她来了,见与不见的,还有什么意义?她过得好吗?”
施南卿回忆起莱昂每个几天都会送来的照片,画面上的女子已是长发飘飘,偶尔笑颜淡淡了。他微微松口气头:“她会照顾自己。”
说了这么久的话,李可心想从他脸上确信她的女儿当真过得很好,但片刻之后,她闭上了眼睛,无力摆了摆手。
如当初叶明心像她一样遇到事情选择逃避,或是不堪生活重负走向歧路呢?她当初才多大?被这样的母亲抛弃,却只字不提,无论在平常还是在日记里,从没有妈妈这个字眼,当初,她在路上看别人的一家三口,想必那些画面刺痛了她吧?
当初,如果,她没有遇到自己或许会好些吧?
“笃笃。”
施南卿收回心神,莱昂进来,撂给他一叠照片,含笑看他。他瞟了一眼,眸光暗了暗。在那个风化保守的小镇,像这样并肩走在一起,未免是在宣告两人的关系。他双手交握,抵住额头:“把这个医生扔远点!”莱昂蹬着地站起来,一句话没说又走了。门未掩上,里面的霹雳啪嗒声震耳欲聋。
施南卿最终按方正转述的意思把李可心和叶英明合葬了。他看着立碑人,那三个字对他施了魔咒,他的心在痛,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咬牙,不能握拳,不能呼吸,任那些记忆如刀片一寸一寸缓慢刺进心脏:叶明心,我该拿你怎么办?
难道只你一个人恨吗?
沈度手上的戒指从哪里来的?凭着它,他穿过层层护卫,如过无人之境,才劫持了你。而爷爷的那一句:“放了她,我来。”可曾让你满腔仇恨松动一点?不,我是真的相信你是盼着他死的,要不,你在你们三人都坐上车后,那一抹笑容时什么意思?叶明心,你可知,那是抚养我长大的我的爷爷!叶明心,我知道你了,我品尝过你的痛了,一点一滴,未成遗漏。
所以,我放任你走,并未拦截。但,你身边,不能有他人。你说过的,在我没有厌倦你的时候,不要我丢下你。我不会丢下你。
叶明心思量很久,决定去看看父亲。不管往事如何波诡云谲,都已成过眼云烟。生活还要继续。
尽管静静一再坚持随行,她还是拒绝了。她想一个人凭吊一番,然后回到那个小镇开始她全新的人生。和静静一样,相亲,结婚,安安稳稳,简简单单过完自己的一生。
她结束了长途奔波,捧着两大捧白色的菊花来到父亲坟前,不期然看到了母亲的照片,再定睛看立碑人时,她用几年平复的心再次收缩发抖起来。立碑人女儿叶明心,女婿施南卿。她颓然倒地,依着墓碑呜呜地哭。哭到声嘶力竭,揉了揉脸,抱着另一束花,来到了曾静母女的墓前,低着头,泪水再次涌出:“阿姨,我一直想着爸爸仇人的孙子,我是不是不孝顺,爸爸那么疼我,我真的不应该。唉,阿姨,我该怎么办?有些事情,我也不想那样的。这些话,我一直藏在心里,却没有人可以说。我如今告诉你,你要替我保密,我以后要过不一样的生活了。”
施方展的墓地不在他们这些普通人这一块,等她打车去又打车回到市里,已华灯初上了。三年未踏足的城市,并没有因她的缺位而改变什么,依旧灯红酒绿纸醉金迷。
趁着夜色,她想一个人走走。走没多久,熟悉的场景,曾经的记忆排山倒海般袭来,她落荒而逃。
迎头一家宾馆,她看也没看,一头扎了进去。她想躲在被子里,睡到天亮离开。
服务员虽温和地笑着,但看她一身化纤的衣服,土气的打扮,笑容不由勉强,待叶明心掏出钱包数钱时,她们的眉目则垂了下去,怕叶明心难堪。
叶明心装好钱,咬着唇,她一个月的工资不够住这里一夜。进下一家店的时候一定要找个门庭低的。她正想着,却撞到了人。她依旧低着头,说了句对不起,趔开了身子。没曾想刚走两步,被人拽住了胳膊。
叶明心抬起头,第一眼没有看出来是谁,再看,居然是施南卿。他怎么了?生病了吗?看起来沧桑了许多。脸瘦了一圈,当初的轻浮之气已消失不见,嘴唇抿着,盯着她的眼睛深邃,灼热,幽暗,阴晴不定。一身合体的手工西装,更衬托了他成熟沉稳内敛的气质。
她也想过他还在这个城市,只是没有想会遇到,他们之间隔着三年的时光,太多的恩怨情仇,早已物是人非。
叶明心缓缓呼吸:“放开我。”
施南卿真的松开了手。
叶明心看着自己的脚尖:“谢谢你葬了我母亲,但,碑上的字不妥。我会重新立一块。”
施南卿不等她说完,重新握住她的手,扯她进拐角的电梯。
叶明心想重新再立一块,与他无关,根本不应该跟他说。待回神时,看到电梯的数字在一个一个地变幻。他厚实的手心传来温热,也传来颤抖。
“你带我去哪?我要下去。施南卿。”
“还好,还记得我的名字。”
这是他和她重逢后说的第一句话,好像多年前某一天,他也是这样说的。他用那样的方式,让她记住他的名字,一记就是这么多年,一刻未曾忘怀,甚至在每次的梦里,她惊呼而出的也是这三个字:施南卿。
“施南卿,施南卿……”她一个字一个字喊着,泪水不知何时滂沱而下。
唇印上她的眼睛,舌舔着她的泪,胳膊恨不得把她勒进自己的身体里。从她下车,一直跟到刚才,他料到了她不会和自己联系,但没有想到她会去看爷爷。
叶明心,我有何辜,你这么恨我?这么躲着我?这么躲着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