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津城外十里渡口,正值初秋季章,岸边的鲜花仍在次第盛放着。洛水河婉转流过这片广大的平原,弯弯地好似不经意间画出了一道少女的眉儿。柳树、杨树等各种原生木种因自身枯荣循环的缘故,将树叶染成不同的颜色,用来点缀这片伟大、古老、饱经沧桑的土地。在一片红黄青绿之中的临河处,人工开凿平整出一块缓坡,再立上几根石柱,便成了渡口。而因佛教的迅速传播,如今信徒渐多,于疏落的林木中,寻一块了无人烟的所在,也立起了一座小小的庙宇,远远的注视着渡口,仿佛怜悯的祝愿,也仿佛寂寞的安睡。
王镇恶头戴亮银盔,身着黄金锁子甲,胯下乌龙驹,大红的披风迎风招展,为了迎接鲁翠苗一行,小哥儿很是精心打扮了一番。为了显示同独孤汉府的决战之心,还特意在洛水岸边,卫翅排开两百兵马。
龙骧将军是北朝的叫法,他随同叔父留寓南朝后,凭借祖父的威名,以及携带的钱财,在晋朝北府军中勉强得了一个四镇督抚使的军职,虽然只是一名中下级别的将官,但因为河南一带,是南朝同北方各支力量反复争夺的主战场,多年的征战,形成了独特的制度,比如像他们这些各督抚使,在自己的辖区内,生杀予夺,刑名断狱,权力是非常大的。他所辖之洛阳、孟津、宜阳、千秋四镇,隔江又和独孤汉府相望,因此,他在南朝北府军当中,已经算是颇有实力和威名的了。
但如今南朝形势错综复杂,却正是他想着重回北方的起因。恒家的当代家主恒玄虽说只有二十多岁,但已经是荆、江二州刺史,总督荆、江、雍、秦、宁、梁、益八州军事。北府军虽说是拥有南朝当中最精锐的战斗力,并且他的顶头上司刘裕,麾下各部又是这精锐中的精锐。可是北府军的总都督刘牢之,生性平和,遇事又总是优柔寡断,若换做是他这样从北方流寓过来的将军,早以清君侧的名义开打了。恒家这些年无端坐大,同刘牢之总是拿不定主意有非常大的关系。现在恒军不仅水军步甲已经达三十万,还因为恒玄在朝堂之上把持国柄,屡屡以正统的名义,排除异己,威慑诸军。他本身是北方过来的,祖父的名头实在太响,帮他谋下一个职务后,反过来的负面影响是不但军饷很自然的被克扣,还连累手下几年来军功的报请和升迁都受到限制。
种种这些,对于一心只想出人头地的王镇恶来说,是非常尴尬和不爽的。这次,三家伐汉,鲁翠苗同索立一齐南来汇兵,对于一直不甘寂寞的他来说,就是一次天赐良机。当年付君琛在位时,殿前诸臣子,真正算得上英雄的只有三个人:秦猛、付如海、索立舅舅。现如今,该是他们这些后辈展露身手的时代了。
自从游商口耳相传说鲁翠苗曾被付君琛指婚给他后,他不止一次的佩服叔叔当初晋阳城的决定,他清楚的记得,叔叔和他说的是:”既然姚长东这一脉已然是败落了,我们何必做这个恶人,留给独孤占那个小儿杀算了,我们只要有命逃身就是了。”如若当初攻杀了姚家诸人,那眼下这个美丽有钱的公主,自己可就一点盼头都没有了。
远处一小队人马远远行来,原来是公主未到,索立先来了。离开长安后,两个人为了避嫌疑,鲁翠苗走水路,索立领兵走山路。
原本接到消息的王镇恶,心中打的计算是水路比山路快,趁着后续的人马没上来,或在途中,或在公主到后,先强娶了公主再说,可是索立偏偏不会让他如愿,一路上,领着一百名近卫亲随,沿着河岸同公主船队遥相呼应着前行,尽管吃了不少苦头,甚至中间落水坠崖的还死伤了十几人,但索立还是认为是值得的,连那些小兵也认为,这么做非常必要:'公主可是公子的,千万别让王镇恶这头小狼给抢先下手,说来公子也是有问题,明明南朝把咱们全叫成胡人,咱们鲜卑族又有抢婚的习俗,公子早点下手就完了嘛!'
想归想,大家还是如同护着自己眼珠一般,沿途护着鲁翠苗一行,快到孟津时,索立留下一百八十人看护公主船队,自己只带了六个亲兵快马前行,赶在船队到达之前,先和王镇恶碰上了面。
她此刻端坐船舱中,同清韵在进行最后的商讨。她此行将长乐县的几十名工匠一起带来了,现在北朝中,除了独孤汉府那里的器匠营以外,就属她这些工匠的手艺和工作模式最完备了,清韵的计议就是,等到洛阳后,就命这些工匠以最快的速度,建设城防和攻城的器具,一方面可以帮助索立渡河北进盐池,再则若进攻受到阻挡也要力保四镇,等付如海正式接手四镇后,便回长乐去,同时争取招揽些兵马,这样便算是拥有真正的力量了。
清韵年龄毕竟大了,临行前她曾想让清韵留在长安,但清韵放心不下这个小公主独入虎穴,便陪着来了。
一路上,汉王府的人有着非常奇怪的的举动,因众家力量的联合压制,汉王府虽然没有单设水军,尽是在发展骑兵,但蒲板牧诸渐离的制下,因潞盐贩运的缘故,还是备了两千人规模的船队,汉王器匠营的能工巧匠制造的战船,数目虽然不多,但巨大坚实的船体,在北朝当中还是独树一帜的。她这一路上,开始清韵还提心吊胆,害怕诸渐离的水军来袭,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汉王府的水军在有意避开她的船队,甚至有一次远远望见了,却掉头便走,实在让清韵迷惑不解。她心中却忽然的一跳,难不成那个独孤占知道自己了?
今天到达孟津渡口后,刚一上岸,她便发现,岸上的气氛有些不对,索立和王镇恶两方数百人,竟然有刀兵相见的趋势。
正所谓话不投机,二人相见没有几句话,各自便都冒出了火气。摆在刚刚上岸的她面前的场景极富有对比感,索立一行人数虽少,衣衫也极尽褴褛,浑身上下满是灰土,但刀枪却寒光闪烁,气势中更有一股子野气。
反观镇恶的人马,尽管衣甲鲜明,但兵器的保养显然不及索立等人的细心,士气上更缺少一种决战搏杀的感觉。倒是镇恶本人,满是睥睨天下的神情,似乎他心中想的只是尽快斩杀所有不合其心意的人,至于怎么杀,却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望见她行近前来,双方略略收敛一下手中的兵器,镇恶整理甲胄,翻身下马,上前迎了几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四镇督抚使王镇恶,参见鲁翠苗,公主舟船劳顿,一路辛苦,恭请千岁行驾入城。”
未等她答话,索立却接过话来:”公主随驾尚有工匠五百,护兵两千,理当守待仪仗,方可入城。今日索立斗胆请千岁暂将行驾设在此地,还望王将军周全。”
“铁弗将军,难不成我王镇恶的辖区,便折损千岁的威仪了吗?”
“公主威仪可保无虑,公主安危则不可待!”
“什么!”“这野人这般无礼!”索立的话语立时引发一片斥责之声。
她见此情景,二人是又要打起来了,连忙高声喝道:”本公主多谢二位将军关护!这样吧,索立将军领近卫,亲随本公入城便是。如今三家伐汉已迫在眉睫,很多事情还有赖二位将军多方筹措,还是住在城中更加方便些,索立将军后续部属,到齐后,直接城外驻扎。不知这样是否可行?”
于是一行人等就这么的住进了孟津城。
按下各自打着算盘的鲁翠苗、阳川候和龙骧将军不表,我们还是看看付天王的情况吧。
付平整顿兵马时遇到了很大的难题,三国时,孙刘两家联合抗曹,在赤壁大获全胜后,弱小的几方联合抗击强大的一方,已经得到世人的公认,但是如何合作,却是一个重大的课题。付平这些人即没有诸葛亮的雄才伟略,也没有鲁子敬的谦虚谨慎。坐在一起还算和气,一到出兵之际,毛病就出来了。
首先就是旗语令行方面,各家有各家的规矩,按说应该以付家的为主,可旗语在当时那绝对是高层才掌握的机密,每逢战时,一般情况是高层军官自己就能看懂和使用,同时给分散在队阵各个部份的中级军官配备上一些熟练通晓的士兵做为令官,然后,下级军官和士兵则全靠口头和行动来指挥,没有特殊情况,一军的统帅轻易不会改变旗语的使用方式。
多年来这些旗语早深入士兵的心中,轻易改变必然会酿成大乱,昔年的赵括就是随随便便的把廉颇使用的旗语给改变了,结果被白起一次杀了四十万,这些都是前车之鉴。
当然,联合出兵,使用自己的旗语会稍稍舒服些,但是旗语的设定,长期以来已经形成了一套模式,这次告诉了梁、凉两家,人家立刻会通过这些迹象,寻找出规律来,以后一旦兵锋相见,自己的一举一动全被敌人给事先发觉,就非常不妙了。付平这么想,大月干归和段业、蒙赤行等人同样这么想,就这么一件事情,就吵的付平头大如斗,双方争论来争论去,始终定不下来,最后付如海、吕光和大月国仁三位大佬出面协商,按照骑兵、步兵,辎重划分,各家分别拿出一套旗语,然后由付平综合,重新设立一套三家共有的旗语,才算把这件细小却最最重要的事情给摆平了,之后的就是各方面同时熟悉的过程了。
紧接着另一件事情就更糟糕了,谁当前锋的问题。其实会盟这次合兵的目标,仅仅是蒲板和平阳两地,蒲板牧诸渐离的辖区拥有盐池,几个小城又适宜攻打。一旦拿下盐池,钱财便滚滚来了,因此若只打蒲板,大家都想当前锋。可是,第二目标平阳就不一样了,平阳地处三水两山之间,城高易守,汉王府的援军可以从多条线路上冲过来;并且攻打平阳时,若是洛阳的索立他们,不能及时出兵牵制长子的杨国照部,便立刻陷入腹背受敌窘境。于是比各自天王傻不了多少甚至更聪明一些的将军们,又开始了扯皮和推诿。
“秦汉两家交手多年,秦军士卒对汉府军了解多多,且现在秦军手中的部份装备就是从他们那里缴获来得,因此前锋军理应由铁虎将军率领。”
“是啊!我们两家的军队,守城尚可,攻城乏术,怎及大秦军队,多年来,关陇一带的悍将姚登,不也是亡在了义阳公的手中么?我两家还是策应辅助为好!”
……
如此种种的争论,吵的付平头都快碎了。没办法,如不尽快对汉王府用一次得胜之兵,在北朝诸侯之中,他付家的大秦地位就会下降,多年勤勉方才攻杀姚登一脉的战功就荡然无存。一旦威名不在,那凉、梁、卫这几路诸侯必然兴起觊觎之意。这次好不容易借着鲁翠苗进献的全套玉玺,乘着剿灭姚登定都长安的余势,加上独孤汉府兵力的强盛,才以付家为主,召集了一次会盟,啃骨头死磕的事情,也只能自己来承担了。在请下会盟的统一意见后,付平决定亲自领兵八万,进袭蒲板,待蒲板拿下后,由梁、凉两家的兵马驻守。付平则再领兵围平阳,围平阳时,由蒙赤行领两万骑兵做为侧翼辅应、段业领两万驻守平阳和长子之间的平原地带,一方面防止长子的杨国照来援,一方面如果铁弗军攻长子顺利的话,段业则接应过去,同铁弗军换防,替换出机动兵马过来汇兵平阳。
这其实也勉强算一个皆大欢喜的局面,因为付如海怎么也要和独孤汉府打一仗的,即便没有梁、凉两家的会盟,也要打。如今有别人的兵马帮着自己随时巩固后防,自己可以兵锋直进,自然是一个比较良好的事情了。至于梁、凉两家,跟着混水摸鱼赚点钱财,掠些兵马,自然也好处多多了。
于是,三家伐汉的各项准备总算开始进入了筹备的阶段,付平也总算松了口气,回家找两位如夫人饮酒去了,三家的各级将领也等待着出兵那一刻的到来了。同时会盟的首脑们,也在密切关注洛阳的鲁翠苗和索立的计划进行的如何了,如果顺利,不仅能咬独孤汉府一块肉下来,还能将南朝的整个北府防守链条打断,这步棋才是至关重要的一步。……
会盟大佬们的算盘打的叮当响,鲁翠苗的策略也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
首先,她利用北府军防守环最前线的兵卒中,大多都由北方各地散败士兵组成的背景,自手下当中选择颇有口才又多少识的几个字的工匠,以协助锻造兵具的借口,直接进入到最底层的守军士兵当中,就说鲁翠苗文韬武略,更胜男子,况且说白了,大家都是北朝人,干吗非要给南朝人守城池,加上她委托清韵派发的大量钱财物品,策反效果还是很不错的。最后这些匠人居然得意忘形的对着她说:”公主,小人们近几日想出了一句号子,请公主定夺。”
“耶!果然是智慧来自于人民啊!说来听听!”
“北国有兄!南国有弟!何苦做奴劳南弟,何哉南奴杀北亲。”翻译过来就是'北朝人不打北朝人'。
这句由广大人民群众自发创造出的政治宣传口号,吓的她当场一哆嗦,赶紧连夜制止了进一步的扩散。因为一个政权政治口号的制定,千万不要图眼前的一时效果,一旦日后出现自相矛盾的情形,必然会降低当权者的威信,因此她重新调整了一下心情,引导这些人从另一个方面来进行策反,'大家都是黄帝后裔,繁衍至今,不过是南方人擅于文,北方人长于武罢了,为什么同是兄弟,不能共同在神州大地上共生共荣,为什么同是兄弟,偏偏练武的要做习文的奴隶?'她的这番话一下点醒了或者说洗了大部分人的脑。
各级下级兵勇,甚至那些听闻了她言论的平民,也都兴奋的讨论开来,'是啊!大家都是黄帝分封诸子时流散各地的兄弟,不过是南方人擅于文,北方人长于武罢了,都是自家兄弟,凭什么兄弟要给兄弟当奴隶?'
接着,很自然地在基层的士兵和百姓中间逐渐又生起了如下的谣言:”鲁翠苗就是佛教中那位可以化身万千的佛陀,今世便化身公主来点醒他们来了。”
至于说到中级官员,反而更加好办,王镇恶用人太狠,烧杀抢掠的事情没少干,可是分赃时,他拿大头的大头的大头,而这些副将们总共拿不到一个零头,更何况因为他爷爷的缘故,朝廷里根本不想让他们扩大势力,因此这些人都被打压的怨天尤人,索立和他们喝了几次酒,分发点财宝,就基本拿下了。
唯独有些波折的是王镇恶的副将田硅,田家服侍王家已经几十年了,的确不是小利能搞定。最后她亲自出面,收了田硅刚刚出生的幼子田滠为螟蛉义子,请注意!这小婴儿立刻便有了长乐候的称号了。另外清韵还拿出了一把镶嵌金玉的宝剑,这才算把田硅拿下。
秋9月朔望,在即将开始的会盟伐汉的前夕,洛阳城内的公主行馆,烛火通明,鼓乐喧天,鲁翠苗要宴请王镇恶。
镇恶未至,田硅先临,田硅紧握着腰间的剑柄,凸凹镶嵌的宝石和珊瑚使得手感极为舒适。想着连日来自己亲兵的劝慰、索立暗示的杀机、鲁翠苗怀中的长乐候。他不由的苦笑了一下,'自己田家以战奴身份服侍了王家几十年,而昔年秦猛又是付君琛的臣子,如今天王的公主命令田家的子孙,来斩杀王家最后的血脉,这应该算怎么样子的一种轮回?'但既然已经身处战轮之上,容不得他多想了,冲着高座之上的公主躬身施一礼后,他独自一人站在了行馆的院子里,他决定今天就用王镇恶的人头来表示自己对鲁翠苗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