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鬼一方面感叹年轻人的魄力,一方面感叹自己培养人的能力,要知道李介甫就曾如此安排的,后来汉王考虑到,多年来未曾重用过杨国照,如今援兵长子,再不和他打招呼,担心杨国照心中有芥蒂,才更改令旨,要老鬼直接到七星城下接战的。
现在自己的学生也想到这些,老鬼一边忙着佩服自己,一边赶紧选择一队精兵,寻一处山峰上,用旗语告知七星城中的杨牧守,自己这方面的大概打算。至于说截断退路的工作,却非常简单,在山峦之间,按照器匠营规划的草图修筑些许工事就可以了。
无论长乐、索立还是清韵,他们均判断错了一点,那就是少年军擅马战,不长于步战。而事实上,从开始训练的那天起,这批少年就向着马步娴熟的方向发展的。
此时代的战场上,还是多少遵循一些规矩的,如果单方面不想搞偷营或者其他什么阴险方式的情况下,那么在布置好自己的营盘后,通常会派人通报一下的。老鬼便叫一队士兵,前去用弓弩传了一封信,上面的内容很简单,'今日传书,事宜仓促,礼数不周,讨扰公主,我军已然,南断山路,不日拜访,再请宽恕'说白了就是一句话,合围之下,请公主自行定夺。
一天一夜的连续攻城,七星城南面的整整一堵城墙,被长乐军打的摇摇欲坠,不过长乐军也是死伤不少,清晨,收到少年军的飞信后,清韵仓促之下,及时的建议她,举行一次相当规模的葬礼,毕竟洛付的葬礼给清韵极大的感触,此时为了应对腹背受敌的窘境,首要的事情是稳定军心,因此在山谷特有的晨雾中,鲁翠苗率领自己的一帮近臣,在山地之间的一处谷地内,为战死的士兵,举行了一场小小的,但规格极高的安葬仪式。
说到葬礼,大中华这个伟大的民族却有着很多莫名其妙的习惯,长乐做为公主,原本是不应该出席的,因为传统的思想中,恐怕这些平凡的士兵承受不起,很奇怪也更可笑的论据是,领导人居然连阴间都保留着高高在上的地位。
同时挫骨扬灰对于大中华民族的传统来说,是非常恶毒的一种手段,除非是罪大恶极,否则死者已矣,任谁也应该入土为安地。想想,无论是杀四十万的白起还是杀二十万的项羽,都不约而同的选择坑杀,也同样是有这个原因在起着作用。
她呆呆的木立在山谷中,任凭冷冷的山风吹乱她的鬓发。望着山花草木中的片片墓碑,排列顺序参差不齐,却丝毫不减生前英勇,顽强的气势。这些英勇的男儿,前几日还与弟兄们饮酒吃肉,今天却躺在了无名野地中。这些鲜活的生命,转眼成为黄土掩埋的尸体,造成这一切的,难道不正是她吗?想到这些她竟然众目睽睽之下,跪倒在地,身后一片哗然,连远处伫立的士兵们也跟着跪了下去,显然,贵为一名公主,这般惊世骇俗的举动,超越了这些普通士兵可以理解的程度了。
然而无论如何,鲁翠苗亲自举办的葬礼却造成了非常大的轰动,不仅长乐军的上下,激动莫明,进而也更加忠诚于她。就连领着一帮小兄弟前来监视她军中动向的独孤凯,也不禁为这个公主的仁慈所震撼。
宜都王独孤凯在少年军中的地位非常高,这并不仅仅因为他王爵的封号,而是他在12岁的时候便亲身参与了平定代魏的传奇之战,虽说直到战争结束也没有杀死一个敌人,然而对于少年军中的其他人来说,能在这么小的年纪,就可以亲身参与了传闻中已然接近神话的战争,根本就是一件做梦也会笑出声的快事。更何况,独孤凯在日常的训练中,和大家一起同甘共苦,丝毫没有小王爷的架子,甚至因为在定期的考核中,因为成绩并不是太靠前,而心甘情愿的接受担任队正的安排。如此这般种种的行为和经历,使独孤凯得到了很多伙伴意料之外的拥护。
独孤凯远远望着鲁翠苗她们,心中暗自合计一番后,挥挥手,准备让兄弟们退下去,但扭首时方才发现,这班兄弟和他一样,被公主的举动所征服,正呆呆的想些什么。独孤凯连忙高声喝道:”兄弟们!长乐之仁,的确感沛天地,但战场相逢,只有生死的差别。不要忘记做为军人的觉悟!听清楚了没有?”
待独孤凯领着兵卒退下后,一行人策马回营,进得营帐,独孤凯立刻跑到了老鬼面前,急声说道:”代候,长乐之战,我军定要小心应对,重疏轻堵,救援为上,歼灭下之。万不可轻言近战。”
老鬼吓了一跳,连忙示意其余人等退出大帐。
待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老鬼倒了一杯蜜酒,然后肃声说道:”宜都王,军中无戏言,若再有第二人喧哗乱语,扰乱军心,李祈福立斩不赦。”
独孤凯吓的一哆嗦,连忙跪了下去。老鬼对于他还是很有别于其他伙伴的,毕竟这是汉王的亲侄子,汉府三个小王子中最年长的一位,论理,老鬼还应算是独孤凯的手下。能不好好培养,好好关照,他老鬼又不是傻子?因此老鬼罕有厉声呵斥他的时候,冷不丁这么一下子,着实把小王爷给惊着了。
老鬼双手扶起独孤凯,此时的独孤凯年轻英俊,浑身充满了自信和活力,这些让人羡慕的品质,都是老鬼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所没有的,小时候底子不好,加上连年的战争,老鬼今年虽然只有30多岁,但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像是一个中年人了。老鬼心中羡慕着眼前的王,轻叹一声,:”王爷,老鬼只是想让王爷知道,无论什么时候,军心一定要稳住,您是咱们鲜卑人的黄金王族,早晚是要做主帅领一方军队的,军中主将,千万记住一句话,'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
“多谢代候教诲,独孤凯定不负老师重望。”
“哎,不必这么多礼了,你刚刚想说什么?”
“代候,独孤凯曾和同伴玩过一个游戏,将一只孤狼放入铁笼之中,每日只给它少量的食物,七日之后,再放入数只猎犬。好观瞧它们争斗,不想穷恶的狼非但没死,反而将几只猎犬撕咬成碎片,如今段业、蒙赤行所部已然表明态度,七星城下,接战十多天,没有任何进展,后路又被我军所断,长乐军便如同那只孤狼正是最最凶悍的时候。然今日我观那鲁翠苗,果然貌美如花,仁和慈明,大异于常。部属对其之忠,不下于猛虎对之河东,我军虽筹备经年,但初次为战。是故,为今之计不易强攻肉搏,应以智取威慑为上,请老师定夺。”
老鬼听完独孤凯的一番话语,欣慰之余,也有些奇怪,这帮小子玩什么不好,怎么想起玩这种残忍的游戏?
不待他多想,独孤凯又接着说道:”还有,尝闻人言,如今北朝各路诸侯均对长乐有网罗之心,汉王也多有收服之意,因此与其硬拼,不若围而拒之来的稳当。”
“好了,好了,宜都王果然少年英雄,小候佩服。不如明日小候和王爷一同前去与其接洽,先探探她的念头,然后也好和杨牧守那里有个交待。你看如何?”
师生二人相视而笑,又谈了谈其他的一些杂事,才回去歇息。他们非常放松,因为无论长乐军多么可怕,他们也不会惧怕,英勇的战士,渴望着战争的激烈,从头颅和尸体中找寻荣耀和财富,因此,即便长乐军再多上十几二十万,他们也不怕,反倒更高兴。
同他们相反,神情紧张的鲁翠苗和清韵等人又一次聚首在骷髅庙中的篝火前,计议商讨下一步的打算。
“公主殿下,七星城内仍有力量抗衡,昔年姚长东即在强攻长子时失察而身死,如今我军理应尽早脱离战场,上策,向西找段业、蒙赤行这两个混蛋,逼他二人一同西返,只要能和义阳公接上头,便大事可定。下策则向南打通回洛阳的归途,东武侯付敞必然会分兵接济吾等,唯有突破少年军垒一战,必然是苦战。”
“田硅说的有道理,如今七星城是不能再攻了,城东三十里有处山谷,只有几户农夫在,末将斗胆请公主移驾此谷,暂避锋芒,无论上下何策,只要寻得机会,就可以脱困了。”
她何尝不是这么想,本来看杀人已经看的牙酸,再加上索立失察,竟然被少年军偷偷给断了后路,东方是崇山峻岭,即便翻越过去,不论索立舅舅那个老狐狸,还是独孤宝这个绣花大枕头,就是独孤贺、麟两兄弟,都会毫不犹豫的砍下索立、田硅及清韵的人头,连同自己一起给独孤占送回来的。
但眼前的抉择更加艰难:向南,就意味着一场血战,有幸突破后,也必然是在少年军追逐之下狼狈南下。向西,段业、蒙赤行那里,也肯定会麻烦多多,免不了又是一次筵宴诛杀的戏码。
她看看清韵,意思是想问问清韵的打算。清韵此刻正筹划着一场赌博,因细章方面没有想好,所以一直沉默不语。
但长期的默契配合,她很容易的弄清楚,清韵正在思考问题。因此为了不冷场,她正色回答道:”二位将军,本公想知道,少年军同我军如若一战,究竟战力如何?吾等能否寻机与少年军小战一场?一探深浅。”
“公主,接战一场很容易,但为军紧要,乃定而后动,三思方可行。末将猜想,对方最晚明日即会找上门来,因为七星城内,如今已然是强弩之末,少年军的主帅显然是临时起意,方才突进断路。如若再不和杨国照联络,势必会引得杨国照不满。因此,大军今后的打算才是重中之重。”
索立的一番话,尽量以温和教诲的口气来劝诫她。想想也是,她赚钱的本事,非常之大,但轮到行兵打仗,她简直是和幼儿无异。她略红了一下脸,连忙点头道:”那就暂依阳川候之议,我军先暂入东谷,再做定夺吧。”
然而清韵忽然抬起头来,轻声说道:”公主且慢,阳川候告罪。老奴仿田将军也献两策,不知殿下和将军可否听老奴一一禀明?”
“清韵,战场度判,要得是果决立断,快说!”
“上策,吾等引兵面西疾进,掩杀段业所部,我军4万,段业也是4万,偷袭之下,他们定然不是吾等的对手,其部属忠心死士不会超过1万,待我们两下合兵之后,就是七万人马了,固守蒲板,即可自保,又可接应义阳公的军队,这样无论是孱弱的杨国照,还是少年军,都不可能一口吃下我们。下策,强攻长子,守城以待。若是义阳公在平阳战事顺利,亦或是东武侯引兵来援,我们都可以进退有据了。”
“这……”索立无言。
“……”田硅不语。
几个人的目光均注视着她,田硅之策不乏稳妥谨慎。索立显然是按照多年的经验,是同意的。清韵之策,则过于理想,兼具极大的风险在其中,何去何从,做为主脑,她必须定下来。
平日,此等事情,她考虑的时间会非常久的,但今日,她心中一个强烈的意念引导她迅速做出了决定。
“二位将军,本公准清韵议之上策,三日内,外松内紧,做出移兵东谷的样子,三日后,我大军,向西疾进,偷袭段业、蒙赤行所部。至于说七星城,姚长东当年所败,便是不能尽快收拢孤城,杨国照用兵周正,如若强攻长子,势必重蹈姚长东的旧路,向西掩杀,方是我军唯一的出路。”
“谨尊公主旨令!”
独孤凯欢欣雀跃的打马前行,望着他兴致勃勃的样子,老鬼心中暗自嘀咕,'这小王爷怎么会这么激动?难不成是看上了鲁翠苗?听闻这公主年龄也不算大,和宜都王正好适龄,若果真如此,可是个麻烦事'。心中胡思乱想,马下却不敢怠慢,紧紧跟着年轻冲动的小王爷。
也难怪老鬼乱猜,各只胡族的首领,均以娶前朝的公主为兴事,即有变天的明确寓意,享受征服的乐趣,又是多年来的一贯做法,毕竟没撕破脸之前,大家都或多或少的相互通婚结好,细论起来,很多还是亲戚呢!打败了一家,家族中的男人都尽量保全,女人更要能留则留。还有一个原因便是,通常的公主所经受的教育都比民间女子要好一些,容貌、健康等待各方面的条件也更优秀一些,娶老婆嘛,当然想找个家世、修养都不错的。否则也拿不出手不是?
如今,独孤凯这急惶惶的样子,那像一名要去探底的将军,更像一个要去抢婚的小土匪。话再说回来,说是小王爷,也是相对于汉王而言的,男儿十四便可娶妻,十五可以上战场。十九岁,对于乱世来说,早算大人了,如不是最近这几年,汉府境内没什么战事,这批少年军早成百战老兵喽。多年的朝夕相处,老鬼早将这些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心血了,他可不想,第一次演出,就因为宜都王的春心荡漾给毁了。
两下见面,要没有宜都王的莽撞,根本乏善可陈。长乐军心整备,要老鬼暗自佩服,腹背受敌的境域下,这般表现,的确说明这个公主的过人之处。移兵东谷,也早在老鬼的算计之内,正好配合了他们定下的围困威慑的计较。杨国照也大模大样的派人出来和老鬼碰面,交战双方都知道,七星城已经不可破了,索性做的大大方方,相见欢,言语温,互不示弱,也相不逞强。
唯独到了最后,宜都王却色眯眯的对鲁翠苗出言调戏,竟然送上了一套玉佩,居然还是少女出嫁的行头。
清韵、田硅和索立异常震怒,险些当场动起手来。偏偏我们的鲁翠苗因为不懂这些规矩,没辨别出这套玉佩的真正用途,面上没有马上露出震怒的表情。但从清韵的眼神中,也察觉出这套玉佩有问题,于是公主殿下顺手将整套玉佩分赐给了手下军卒,倒更让老鬼赞叹,不卑不亢,轻语解困,明辨得体,气度雍容,更重要的是——忍辱负重啊!
回营途中,老鬼屡次想骂独孤凯,屡屡被很受打击的宜都王那副可怜像而拦下来,换成一声高亢而又绝对有意的长叹。
接下来的几天,双方均半公开的做着各种准备,君子行王道,为战用正兵,这是非常古老的传统了,虽说现在的奇兵之术越来越多,但是仍有相当数量的战事是以传统方式进行的,在所有将领的心中都保留一份对高古之风的景仰。见面会上,长乐军没有投降的打算,相反做出移兵东谷的举动,更显示出长久作战的样子来。又因碰面时汉府方面身份最尊的宜都王,那极其失礼的举动,因此无论是杨国照还是老鬼,均有意的放任长乐军的各项准备。既然已经要步入了正战的轨道,那何乐不为呢?等双方在心理上和战备上准备充足后,再痛痛快快的打一场,那之前就必须行君子之兵。
多么可爱的将领,多么可爱的传统,多么可爱大中华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