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基督优雅地将车子停驶于一片干黄色的草皮上,他的右方是一栋砖红色建筑,约有四层楼,分为主楼、左翼与右翼,墙楼上浮雕着洛可可风格所擅用的蕨纹装饰,主楼尖斜高耸的屋顶上,安放着一座由玫瑰红大理石雕刻而成的独角兽。庭院四周种满梧桐树,因为已是冬天的缘故,只徒别有逸趣的树枝向着天空奋力伸展,枝节上一片叶子也没有,就连树下也仅覆盖着疏松的泥土而已。
血基督松开安全带。
“谢谢你,十字。”
“不会。”十字也松开他的安全带:“柏蓝和我高中时也是很好的朋友,不然我怎么会认识妳?”
血基督难得露出微笑。
“不过自那之后,他就不太理我和万灵。”十字搔搔头:“说真的,是万灵和妳的事,与我无关,可是他从那时候起就不和我联络了。”
“他自己想不开,别理他。”
“还有,万灵要妳有空打给他,好像有事情跟妳交代。”
血基督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没说什么事情,和年底回来有关吧。”
“好,我知道了。”
血基督点个头,准备下车。她看到庭院大门开进另一辆车,是晓星的跑车。晓星基督将他的跑车平稳地停在十字的车子后方,然后血基督就看到后座的虎,还有一名高瘦的金发妇人缓缓打开车门。
“妈妈……”
血基督冲下车,往那妇人跑去,但一走到金发妇人面前又有些尴尬的停下脚步。那名女人露出笑容,将血基督掉到眼前的头发拨到耳后,用不太自然,感觉稍嫌生涩的动作抱着她,拍拍她的背。
“沙勒美。”
血基督有些困窘,妇人才缓缓放开她。血基督指着那栋砖红色的房子,似乎说了点什么,带那名妇人往里边走,晓星替妇人拿行李,跟在她们后头。
虎基督下了晓星的车后跑来找十字,看着他们三人走入房子大门。
“十字,她们母女很久没见了吗?”
虎基督坐上副驾驶座,十字已经在开窗拿烟了。他知道虎之所以这样问,是针对两人见面时那种互动的微妙迟疑。
十字慢条斯理地用车上点烟器点烟,才缓缓告诉虎基督。
“安提阿姨不是沙勒美的亲生母亲。”
“喔?”
“沙勒美是她爸爸和情妇生下的孩子,情妇生下她后,就以宣布弃养威胁她父亲,安提阿姨要她父亲把她抱回家。”
虎基督似乎有些意外,没有讲话。
“就是这样。她和柏蓝其实是同父异母的兄妹。安提阿姨虽然把沙勒美带大,两个人从以前就没办法像一般母女那样亲近,她们心里都有些疙瘩。当然,不可否认,安提阿姨对沙勒美很好。”
虎基督想到那条还没织完的围巾,不禁点了点头。
“至于柏蓝那家伙,最想有个妹妹了,当然很爱护沙勒美。”
“这也是四年前大发脾气的原因?”
“是万灵不对,就这样把血带走,没跟柏蓝沟通,任谁都会生气。”
虎基督沉默了半晌:“可是如果万灵诚实告诉柏蓝,说要把血拉进打打杀杀的世界,你又以为柏蓝会点头同意?”
“……妳这样说也没错。”
“我觉得最重要的是血的决定。如果她认为这样好,应该要按照她的意思去做,对吧?而不是哥哥“认为”如何如何。”
十字笑着呼出一口烟。
“我只是很怕血把自己燃烧殆尽。她和伏燹在这方面很像。”
“怎么说?”
“会为了一些她们认为值得追求的事情,奋不顾身的往火坑里跳。”
“喔?”
“伏燹的举动有时候像是刻意的燃烧自己,血给我的感觉,却像是在刻意照亮别人。”
“照亮他……吗。”虎基督的语气停顿片刻:“……那个笨蛋,还在遥远的地方磨蹭半天,到时候失去了才知道后悔。”她的嘴角多了份揶揄的浅浅笑意。
“他年底就回来,等着吧。”十字转换话题,语气稍微正经:“对了,有件事要跟妳提,有关堕天。”
虎基督听到这话,眼神沉了下去。
“什么事情?”
“先别抗拒,好好听我说。”十字点起第二根烟:“那天妳回房以后他就冲出各各他,像是要离家出走,不过在十二点前又自己乖乖回来。我和他在屋子外面谈了些事情。”
虎基督没有任何回应的发语词,反应很冷淡,不过十字并不在意。
“他提到几件以前发生的事,我觉得有必要告诉妳,然后妳自己决定要怎么解决你们两个之间的问题。”十字道:“妳不可能一直躲着他。昨天一大早就跟绽华出门,今天一大早又和晓星出门,明天妳还想跟谁出去?”
虎基督皱起眉头,十字知道她耐性又不够了。他放下他的烟,右手安抚似的梳理虎的酒红色长发,这个举动却让虎觉得有些别扭不自在。但是十字的安抚确实很温暖、很踏实,虎基督闻着十字身上的香水味,有些妥协,不知不觉就认为好像应该乖乖听十字把话讲完。
“你说就是了,我在听。”
十字因此才再开口,手轻轻的停在虎的颈边。
“有人爱很好,我也很爱妳,不管堕天对妳的表现是不是爱情,同样是一种爱妳的方式。”他放开手,要虎看着自己,那对清澈的淡蓝色眼眸盯住虎完美如红宝石般灵灵闪动的眼睛:“认真看看堕天,别老是当他小孩子。想想妳在他这个年纪时都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即将长大的青少年都很彷徨,妳对他这样,只会更让他混淆自己的角色。”
“我只是一直觉得……”
“一直觉得他不懂事,我知道。我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可不觉得自己有多懂事。”十字基督放开虎,坐回他的位子:“大家都是经过学习才会成长,所以他更需要妳的指导。”
虎基督重重叹了一口气,像是妥协十字的话语。又有点,像是想把烦人事情丢给十字解决般任性地撒娇着。
“……你帮我跟他沟通算了?”
“不行,只有这个妳必须自己来。”
虎基督瞇细眼睛,盯了十字片刻,知道十字是不会让步的。
“好吧……你刚刚说,有什么几件以前发生的事要告诉我?”
安提刚进屋子大门,立刻走向开着璧炉的温暖客厅,诧异地望着坐在单人沙发上,一名黑发、紫眼的年轻男人──柏蓝·提斯狄。
“妈妈,您也到了。”
“柏蓝……”
安提跪到柏蓝面前,好好审视她儿子的脸,那张英俊但略显憔悴的脸庞,以及挂在脸上温和沉静的笑靥。
“好久没看到你,在医院过的还好吗?”
“很好,妈妈不用担心。”他介绍站在他旁边的黑发女人:“阿佳妮,妈妈见过的。”
“当然见过,亲爱的阿佳妮。”
安提由阿佳妮扶着站起来,然后用一种母亲特有的温柔将阿佳妮紧紧拥在怀中。
“傻孩子,等他等很久了吧。”
阿佳妮一句话都还没说,竟已被安提稳稳的拥抱催得哽咽。
血和晓星并没有往客厅去,直接由走廊朝卧房的方向走,把安提的行李放到空房间。有个白发老管家迎面走来,对着他们两人深深一鞠躬。
“绽华说,他已经跟您交代清楚了。”
“是的,少爷早先和我联络过。”老管家口齿清晰,毫不含糊地答话:“夫人、先生与小姐,请把他们三位放心地交给我照顾。”
“……谢谢您,谢谢。”血基督由衷地道谢。
微飘细雪的清晨,圣子基督将一幅画作拿到客厅,看到十字披着睡袍在看早晨新闻,晓星则在吧台附近替自己倒咖啡。
“圣子,早安。”
十字朝她挥了挥手,圣子则把手上的油画拿给他。十字眼神询问,一面好奇地观看该幅画作。
那是一幅肖像画,画中主角的身份相当明显,袭拉斯特王朝的丝德琳公主,永帝王克罗丹之女。
丝德琳的公主身分在父亲去世、帝国崩解以后便宣告结束,后来被篡位的将军,挪亚示得·达尼尔安排嫁给席下一名将军,却在生下独子后入宫觐见挪亚示得,在他面前举剑自刎。她的死讯传出,丝德琳的丈夫便以挪亚示得迫害妻子为由,领兵入宫杀害这位篡位的国王,推翻当时的政权。
史书上留下一句她对丈夫说过的话:“我给你一个杀死国王的正当理由。”据当时留下的一些书信考证,丝德琳非常憎恨夺权篡位的挪亚示得所建立的达尼尔王朝,而她的丈夫向来不肯屈就于挪亚示得的统治。丝德琳就是看上这一点,以自己的生命为媒介,藉丈夫之手替她报亡国之仇。
肖像画中,丝德琳拥有一头华丽的酒红色长卷发,一对阴郁柔美的浅蓝色眼珠。她的视线斜斜看着前方,感觉焦点却落在更遥远的天边。面无表情,不带任何微笑,却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违和感。这是幅十九世纪的名画,十字手上这幅当然是仿制画作,原画价值上亿,被政府小心翼翼收藏在塞万唯尔国立美术馆内。十字端详圣子交给他的模仿画,只看一眼,他就知道这幅模仿画的作工相当精细,几可乱真。
“这是妳画的?”十字抚摸笔触,觉得有些像圣子的处理手法,又有些不太一样。
“不是,我没空,这个由委托者自备。今天晚上的任务,把美术馆内的“月桂之女”和这幅调换过来。”
“月桂之女”指的就是丝德琳公主。
“几点?”
“大约八点,美术馆五点半关门,七点五十分最后一班十分钟巡逻,接下来每三十分钟才巡一次。”
“真好,妳帮我调查清楚了。”
圣子微笑:“不过……保全自己搞定。今晚你和血、影一起去。”
“简单。”十字基督态度轻松:“就这样?这个工作一点也不困难。”
“嗯,就这样。”
圣子简单与十字交代后,朝晓星走,将一张小纸交给他。十字并没有关心他们两人说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到厨师正朝他走来。
“十字先生,早安。”
“早安哪。”
厨师相当有礼貌地细声询问:“十字先生早餐想吃什么?”
“都可以,培根和蛋好了。”
“好的,蛋黄不要熟?”
“没错,晓星的也是。不过圣子喜欢吃水煮蛋,妳可以替她准备吗?厨房有蛋座,记得蛋黄要刚好软软的,不能全熟,圣子会很高兴。”
“是的,当然可以。”
十字看到血也起床下楼了,以眼神向她示意,然后告诉厨师:“血不喜欢培根,帮她换成火腿吧。”
厨师边转头与血基督打招呼、边表示了解。
“虎的话,她喜欢蛋饼包吉士。”
“虎小姐已经起床了?”
“嗯,我刚才在楼上有碰到她。妳问一下堕天想吃什么。”
十字吩咐到这里,突然想到怎么这个时间还没看到堕天下楼。
“圣子,今天是假日?”
圣子正与晓星谈话,听到十字的问句回过头来︰“不是,今天星期四,怎么?”
“堕天还没起床吗?”
“可能吧,他大概想翘课。”圣子没什么意见地表示,并不在乎,又转回头去和晓星说话:“宝石的地址,就在这个位置,今晚你和虎一起去,我已经跟她交代过。”
随即便是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圣子回头,看到十字正快步朝北楼的方向去。
“他想做什么?”
“大概又发神经,想尽点身为堕天监护人的责任?”晓星基督含着香烟好笑地猜测。
“说不定他生病了,你们这些一点也不负责任的家长们!”
十字远远地回嘴,然后便迅速上楼。
堕天拿起他的书包,对着镜子确认发胶确实发挥作用,又稍微多抓了几下头发,正要关上房门,远远看到虎基督站在螺旋楼梯口,环胸看着他。
虎基督穿着一件简单的睡衣,披着睡裙,一头富光泽的酒红色长发略显毛乱地垂在肩上,那对熠熠凌人的血色眼瞳此时增添了某股犹疑的情绪,不过表情依旧一贯的冷漠。
这两天堕天基督一直想找个机会向虎道歉,虎基督却总是刻意避开和他见面的时间;现在,虎基督就站在他面前,倒让堕天有些慌张。他硬着头皮走过去,不知道是否应该开口打个招呼。
虎基督直直望着他,眼神一开始还很犀利,后来却不知不觉软化下来。
“蓝肯。”
她少见的叫着堕天的本名,像是想说些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从何开口。堕天基督可以感觉虎的紧张,两人之间的气氛显得尴尬。
“……虎大姐,前天很对不起。”
最终还是堕天先开口道歉,但是虎基督飘忽的眼神,看起来却像没把注意力放在这个郑重的道歉上。
“你跟十字说过的,在艾克胡斯镇碰过我的事情,他通通告诉我了。”虎基督抬头看着堕天:“我记得那次查清行动,是伯父带我去的,因为对方越界贩毒,导致沙利尔家族的利益减损不少。我也记得现场有很多被那个组织控制的吸毒者,也记得曾经把一个男人抓起来摔到墙边,要他的儿子带他回家。不过,我完全没想过那个人竟然是你。”
堕天听虎把这长串话讲完,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有种心情放松的感觉。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虎大姐,后来第二次因为水灾和妳见面,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时候,我就在心里决定一定要跟在妳身边。”
“这就是我不懂的地方。”虎基督疑惑地瞇起眼睛:“为什么要跟在我身边?就算曾经看过我两次,你当时根本不认识我。”
“我不晓得,可是我就是觉得,一定要跟上去才可以。”堕天基督低头看着自己握紧的拳头,缓缓放开:“我也说不清楚,所有人都说我并没有爱上妳,关于这点我并不懂,可是我很肯定,我想留在虎大姐的旁边保护妳。”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
“我还是想留下来。”
“没有人要赶你走。”虎基督缓缓松开抱胸的手,语气放软了些:“今天晚上我和晓星要执行你偷的戒指的后续任务,你也一起来。”
堕天愣了愣,讶异于虎的邀请。
“让我看看你的功力进步多少,如果原地踏步,这个周末别想出门玩。”
虎基督轻声慢语地告诉堕天,过了几秒后移开视线,转身下楼。
望着虎基督的背影,堕天抓着他的书包沉默许久,心里怪涩的感觉不断上升。他站在原地,用力摇头挥开脑内繁乱的思绪,赶紧背书包往楼下走。
虎基督才刚移动到四楼,就见到十字笑瞇瞇的靠在墙上,把虎拉到长廊另一边,避开往南楼客厅的路。
“……十字,不要拉我,你做什么?”
“我本来在猜堕天为什么还没起床,没想到原来是妳跑去跟他说话。”
“你要的不就是这样?难道还想我怎么做?”
“不,妳做的很好,这样就够了。”十字基督的笑容灿烂无比:“说真的,我很高兴妳愿意和他好好聊聊。”
“我们没有聊天。”
“这样就够了。”十字望了眼他们刚才离开的楼梯,堕天正往下走,但很显然并没有注意到还待在四楼交谈的两人。
“好了,别拉着我,我要下楼去吃早餐。”
“别担心,我已经请潆姬亚尔替妳做了蛋饼。”
“喔?”
“心情好一点,别老是摆着张臭脸。”
“我没有。”
十字莞尔:“算了,反正妳总是拥有这种又可爱又吸引人的魅力,让妳身边聚集这么多愿意帮助妳的人。”
“什么啊?”
“妳没有发觉吗?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很多曾经共事或相处过的人,都非常愿意为了妳到处卖命。”
“你究竟在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