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的小山村,这个季节,天气喜欢作怪。教室里静悄悄的。窗外飘着一片雾蒙蒙的细雨,天气阴冷而寒瑟。
三十几个学生都低着头,在安静的写着作文。空气里偶尔响起铅笔和纸张的摩擦声,翻动纸张声,及几声窃窃私语。但,这些都不影响那宁静的气氛,这群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是些乖巧的小东西。小东西!黎晓暄想起这三个字,就不自禁的失笑起来。他们是些小东西,那么,自己又是什么呢?大学毕业几年,比她们大上十二三岁,只因为站在讲台上,难道就是“大东西”了?真的,自己竟会站在讲台上!当学生不过是昨天的事,今天就成了老师!虽然只是代课老师,对于初中这样的课程教学倒是轻松!但,假若这些学生调皮捣蛋呢?她怎能驾驭这些只比她小十几岁的孩子们?不过,还好,他们都很乖,每个都很乖,没有刁难她,没有找麻烦,没有开玩笑,没有像她初二时那样古怪难缠!她微笑起来,眼光轻悄悄的从那群学生头上掠过,然后,她呆了呆,她的目光停在一个用手托着下巴,紧盯着黑板发愣的男孩子脸上了。
黄小宁没有办法来写这篇作文。
他呆若木鸡的盯着黑板,心想自己真的是完蛋了,这么简单的作文都写不出来,脑子里开始有了负担,乱得很。所有的细胞都在涌动,但却组不出一个像样的句子来。
他不时的看看黑板,又不时的看看讲台上那个年轻的女老师,心想,她该不会是以为自己出一个多么容易的作文题吧,因为,她在黑板上写下那个作文题的时候就说过,她给我们写作文,不是要为了来为难我们,而是想让我们通过写作文这样的方式来表达情感,和段练我们的表达能力。
好了,现在,黑板上躺着的那两个字,“父爱”却让自己为难了。
“父爱”父亲是爱我的吧?不,父亲并不爱我,打从4岁起,他就把我和妈妈丢在老家,一个人外出闯,却从不曾回来。有人说他发了,有人说他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了,种种流言,直到现在,连他都记不起父亲是什么模样了,一个记不起模样的人,让自己从何处去写他,如何去写出他对自己的爱。
黄小宁默默地摇头,在心里喃喃的自语着:“我,我完蛋了!”垂下了眼睑,他把眼光从黑板上收回来,落在那空无一字的作文本上。作文本上有许多格子,许多空格子,怎样能用文字填满这些空格子,“拼凑”成两个“父爱”?为什么周围三十几个同学都能作这样的“拼凑”游戏,惟独自己不行?他她轻轻摇头,低低叹息。
“我是没有父爱的,我是孤独的,我是寂寞的,我是与众不同的,我?我完蛋了!我写不出我的父爱。”
一片阴影遮在她的面前,他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抬起头
来。那年轻的,有一对灵巧的大眼睛的代课老师,正拿着座位姓名表,查着他的名字。
“黄小宁”黎晓暄问,微笑的望着面前那张苍白的、怯生生的、可怜兮兮的面庞。这是个敏感的、清丽的、怯弱的孩子呢!那乌黑深邃的眼睛里,盛载了多少难解的秘密!
“哦!老师!”黄小宁仓卒的站起身来,由于引起注意而吃惊了,而煌然了!他站着,睁大了眸子,被动的,准备挨骂似的望着黎晓暄。怎么?自己的模样很凶恶吗?怎么?自己竟会惊吓了这个“小东西”?黎晓暄脸上的微笑更深了,更温和了,更甜蜜了,她的声音慈祥而悦耳:
“为什么不作文?写不出吗?”
黄小宁的睫毛罩了下去,罩住了那两颗好黑好亮的眼珠,她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叫“对不起老师,我突然记不起我的父亲长啥样了!”
“突然记不起?”黎晓暄听了这句话,怔了怔,接着,就像有电光在她脑中闪过一般、使她陡的震动了一下。哪有突然记不起的成份呢,父亲怎么会记不起呢,是父亲去逝了?是父亲去逝得太久了,就算是却逝了,也能记得起活着时候对他的好呀?那是父亲在他没有懂事的时候就去逝了吗?好半天,她才回过神来,勉强维持了镇定,她把手放在黄小宁的肩上。
“坐下来,”她安详的说。
“孩子,你应该学会坚强,如果你高兴,你可以
不交这篇作文,我不会扣你的分数!”
黄小宁很快的看了她一眼。
“你的意思是说,除了父爱,我就不能写其他的了吗?”
黎晓暄再度一怔。
“你自己认为呢?”“哦,不,老师,”她微笑了,那笑容是动人的,诚恳的,带着某种令人难解的怜悯。
“我所获得的爱不是一片空白,只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我会填满它的,父爱我不会写,但我会写其他的爱,老师,我会交卷的!”
黄小宁坐下去了,安安静静的提起笔来,认真的样子,她开始书写了。黎晓暄退回到讲台边,站在窗口,她下意识的望着外面的雨雾。
“爱”这个字,现在对于黎晓暄来说,是一个很沉重的字眼,正如黄小宁刚才所面临的父爱一样,他不知道要如何下手却描述,也如同自己,不知如何去面对汪浩的爱情和夏莉之前的友情。
该死!早知道自己,应该念哲学!人生是一项难解的学问,自己能教什么书?这只是第一天!她已经被一个学生所教了。黄小宁,黄小宁,她念着这名字,悄眼看他,此时的黄小宁正在奋笔疾书,他能写些什么?忽然间,她对于自己出的作文题目失笑起来。父爱?太刻板的题目,应该以爱命题,会不会更好一些!让这些孩子凭空去想像,眼前就这么一张有空格子的纸,等着去填写!她自己又何尝不是一张有空格子的纸?将填些什么文字呢?二十六岁!太年轻!只是个比“小东西”略大一些的“小东西”罢了!她笑了,对着雨雾微笑。
“铛,铛,铛”铁锤敲破窝的下课铃声惊动了她,学生们把作文簿收齐了,交到她手中。教室伫立即涌起一层活泼与轻快的空气,三十几个孩子像一群吱吱喳喳的小鸟,到处都充斥着喧嚣却悦耳的啁啾。
黎晓暄捧着本子,不自禁的对黄小宁看过去,那个小男孩孩斜倚在墙边,正对着她怯怯的微笑。这微笑立刻引发了黎晓暄内心深处的一种温柔的情绪,她不能不回报黄小宁的微笑。他们相视而笑,黄小宁是畏羞而带怯的,黎晓暄却是温柔而鼓励的。
然后,抱著作文本,黎晓暄退出了教室,她心中暖洋洋而热烘烘的,她喜欢那个黄小宁!并不是一个老师喜欢一个学生,她还没有习惯于自己是老师的身分,她喜欢他,像个大姐姐喜欢一个小弟弟。
退到老师办公室,她已经迫不及待的抽出了黄小宁的作文本,她要看看这张空格子的纸上到底填了些什么?
于是,她看到这样的一篇文字:
《父爱》
我从懂事起,就再也没有见到过我的父亲,以至于到现在,我突然之间就想不起他怕容颜。但是爱,我却从来没有遗失过。
“父爱?是爱!母爱?也是爱,只是一个身份的转变,我的母亲,给了双重的爱……”
这是山村里坚
强的小男人,或许山村里的孩子从小就有一股韧性吧,沉思中,有人碰了碰她。
“黎老师!”她抬起头来,是同一个办公室的男老师。
“第一天上课,习惯吗?”王老师微笑的问。
“还好。”她笑笑说。
“只是有些害怕呢!”
“第一天上课都是这样的。不过,你那班是出了名的乖学生,不会刁难你的。李老师常夸口说她们全是优秀生呢!”
“李老师好吗?”黎晓暄问,李琪,是原来这个班的语文老师,因为待产,黎晓暄才有机会来代她的课的。
“好?有什么好?”王老师皱了皱眉。
“不知道这回能不能生出一个男孩来呢?”
“为什么一定要男孩?”她惊奇的问。
“她先生要儿子呀!公公婆婆要儿子呀!之前,她一连生了三个女儿,她自己说都不知道要怎么向丈夫和公公婆婆交代”
“天!”黎晓暄忍不住叫:“这是什么时代了?二十一世纪呢!生儿育女又不是人力可以控制的!谈什么交代与不交代?再说了,她不是老师么?怎么可以超生呢?”
“你才不懂呢!你还是个小孩子!”王老师笑着说。
“尽管是二十一世纪,但老师也是人,重男轻女及传宗接代的观念仍然在中国人的脑海里生了根,是怎么样子也无法拔除的!虽说做老师的超生,要被辞退,但是像我们这种鸟都不拉屎的地方,辞掉了她还有谁愿意进山来教书呢,
所以教育局也就不了了之,再说李老师这些年下来,也是功过于失嘛,反正,在李琪老师这次要还是生个女儿的话,她准会认为自己跟犯了罪是没有什么两样的了!说不准,会考虑把孩子送人呢!”
黎晓暄征怔的站着,一时间,她想的不是李琪,而是那新出世的小婴儿,那不被欢迎的小生命!谁知道,说不定在十六、七年以后,会有一个老师,给那孩子出一道作文题,题目叫“母爱”,那孩子可以写:
“我,是一个女孩,在我来不及享受到亲生母亲的爱之前,我已经被她送人了……”瞪视着窗外茫茫的雨雾,她一时想得很深很远。她忘了王老师,忘了周遭所有的人,她只是想着生命本身的问题。教书的第一天!她却学到了二十二年来所没有学到的学问。望着那片雨雾,望着窗口一株不知名的大树,那树枝上正自顾自的抽出了新绿,她出着神,深深的陷进了沉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