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假若自己每晚能多一点时间念书,假若白天上课时不那么疲倦,假若自己那该死的肚子不这么疼痛,假若不是常常头晕眼花……他或者也不会考得那么糟!居然有一科不及格,而这样的事情竟然是发生在中考的前一个月!
没考好,不及格,这些都还没关系,最重要的,是奖学金有可能就拿不到了。换言之,这张成绩单宣布了她求学的死刑,没有奖学金,她是再也不可能念下去了!只差一年就可以初中毕业,仅仅差一年!握着那张成绩单,她就觉得头晕目眩而心如刀绞。再加上母亲那尖锐的嗓子,嚷得整条巷子都听得见:“哎唷,我当作我们家的公子,是怎么样的状元呢?结果考试都考不及格!念书!念书!她以为她真的是念书的材料呢!哈!黄家修了多少代的德,会捡来这样一个状元呀!”
听到这样的话,不止是刺耳,简直是刺心,他含着泪,五脏六腑都绞扭成了一团,绞得他浑身抽搐而疼痛,绞得他满头的冷汗。但是,他不敢说什么,他只能恨他自己,恨他自己考不好,恨他自己太不争气!恨极了,他就用牙齿猛咬自己的嘴唇,咬得嘴唇流血。可是,流血也无补于事,反正,她再也无缘读书了。暑假里的第二件霉运,是母亲又疯了。母亲一发疯,就开始骂天骂地骂祖宗骂神灵,但不管她怎么骂,小宁应该是负
不了责任的。但,他却严重的受到了池鱼之灾,母亲发疯时,除了骂人之外,对所有的家务,开始全面性的罢工,于是,从洗菜、烧饭、洗衣、打扫,以至于拨猪草,喂鸡全成了小宁一个人的工作。这年的夏天特别热,动一动就满身大汗,每日劳作下来,小宁就觉得全身的筋骨都像折断了般的疼痛,躺在床上,他每晚都像死去般的脱力。可是,第二天一清早,她又必须振作起来,开始一天新的工作。
这年夏天的第三件噩运,是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一日不如一日,他不敢说,不敢告诉任何人。但,夜里,他常被胸口绞扭撕扯般的疼痛所痛醒,咬着牙,他强忍着那分痛楚,一直忍到冷汗湿透了枕头。有几次,他痛得浑身抖颤,连声音都在发颤。
而黄小宁继续和他的疼痛挣扎,往往一直挣扎到天亮。日子不管怎么苦,怎么难挨,怎么充满了汗水与煎熬,总是一天天的滑过去了。新的一学期开始了,黄小宁没有再去上课。开学那天,他若无其事的种菜烧饭,洗衣,做家务,但是,他的心在滴着血,他的眼泪一直往肚子里流。下课以后,黄克来找他,劈头一句话就是:“黄小宁,你为什么不去上课?”
他一面洗着菜,一面毫不在意似的说:
“不想念书了!”“不想念书?”黄克瞪大眼睛嚷:“你疯了!只差一年就毕业了,你好歹
也该把这一年凑合过去,如果你缺学费,我们可以全班募捐,捐款给你读!你别傻,别受你母亲那一套,她安心要你在家里帮她当佣人!你聪明一点,就别这样认命……”黄小宁张大了眼睛,压低声音说:
“黄克,你帮帮忙好吗?别这样大声嚷行不行?”
“怎么?”黄克的火气更大了:“你怕她,我可不怕她!她又不是我妈,我怕她干什么?黄小宁,我跟你说,你不要这样懦弱,你跟她拚呀,跟她吵呀,跟她打架呀……”
“黄克!”黄小宁喊,脸色发白了。
“请你别嚷,求你别嚷,不是我妈不让我读,是我自己不愿意读了!”“你骗鬼呢!”黄克任性的叫。
“你瞧瞧你自己,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苍白得像个死人!你太懦弱了,黄小宁,你太没有骨气了!我是你的话呀,我早就把那个母夜叉……”
他的话还没说完,那个母亲已经出现了。她的眼睛瞪得凸了出来,脸色青得吓人,往黄克面前一站,她大吼了一声:“你是那里跑来的野种!你要把我怎么样?你说!你说!你说!”她直逼到黄克的面前来。
黄克猛的被吓了一大跳,吓得要说什么话都忘了,她只看到一张浮肿的脸,蓬乱的头发,和一对凶狠的眼睛,往她的面前节节进逼,她不由自主的连退了三步,那女人可就连进了三步,她的眼睛几乎碰到黄克的鼻子上来了。
“说呀!”她尖声叫着:“你要把我怎么样?你骂我是母夜叉,你就是个小流氓!你老爸也是流氓,你祖母十八代都是老流氓!你是流氓的龟孙子的龟孙子……”
黄克是真的吓傻了,吓愣了,生平还没听过如此希奇古怪的下流骂人话,骂得他只会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傻傻的站在那儿。小宁赶了过来,一把握住黄克的胳膊,他连推带送的把他往屋外推,一面含着眼泪,颤声说:
“黄克,你回去吧!谢谢你来看我,你赶快回去吧!走吧!黄克!”黄克被黄小宁这样一推,才算推醒了过来,他愕然回过头来,望着黄小宁说:“她在说些什么鬼话呀?”“别理她,别理她!”黄小宁拚命摇头,难堪得想钻进一个地洞里去。
“你快走!快走!”
那母亲追了过来,大叫着说:
“不理我?哪有那么容易就不理我?”她伸出手去,黄小宁一惊,怕她会不分青红皂白的打起黄克来,他就慌忙拦在黄克前面,急得跺着脚喊:
“黄克!你还不走!还不快走!”
黄克明白了,他是非走不可的了,否则,一定要大大吃亏不可!眼前这个女人,活像一头疯狗,你或者可以和一个不讲理的女人去讲理。但是,你如何去和一头疯狗讲理呢?转过身子,他飞快的往外面跑去。他毕竟是个孩子,在学校和家里都任性惯了的孩子,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因此,她一边跑,一边大声的骂:“母夜叉!吊死鬼!疯婆子!将来一定不得好死!母夜叉!母夜叉!母夜叉……”她一边叫着,一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这女人可气疯了,眼看那个黄克已经消失在巷子里,追也追不回来。她这一腔的怒火,就熊熊然的倾倒在黄小宁的身上了。举起手来,她先对黄小宁一阵没头没脑的乱打,嘴里尖声的叫着:“你这个杂种引来的小流氓!你会在背后咒我?你会编派我?我是母夜叉,吊死鬼,我先叉死你,吊死你!你到阎王爷面前再去告我去!”黄小宁被她打得七荤八素,眼前只是金星乱冒,胃里就又像翻江倒海般的疼痛起来。他知道这一顿打是连讨饶的余地都没有的,所以,他只是直挺挺的站着,一任她打,一任她骂,她既不开口,也不闪避。可是,这份“沉默”却更加触怒了母亲,她的手越下越重了。
“你硬!你强!你不怕打!我今天就打死你!看你能怎么样?了不起我到阎王爷面前去给你偿命!你会骂我,你叫我疯婆子,我今天就疯给你看……”
她抽着他的耳光,捶着他的肩膀,扯他的短发,拉她的耳朵……黄小宁只是站着,她在和胸口的疼痛挣扎,反而觉得外在的痛楚不算一回事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上冒了出来,冷汗湿透了背脊上的衣服……他挺立着,用全身的力量来
维持自己不倒下去。然后,她听到一声粗鲁的暴喝:
“好了!够了!不许再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