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盼,你看,那只风筝飞得好高喔!”守清一手牵着盼盼,一手指向天边,几只形状互异的风筝在海风中颤抖。
“哪里?”盼盼张大眼睛,顺着守清的手指望去。
“飞得最高的那一个,看到没?好像长了一双翅膀的蝴蝶。”
太阳在海面上漫舞,毫不吝惜地散发光与热,盼盼的手在额上遮挡刺眼的阳光,一只彩色的蝴蝶在高空中飞舞。
“飞那么高,万一断了线,就找不回来了!”盼盼说。
“也许那就是风筝的宿命!”
“风筝的命运掌握在那根在线,不应该随风而去的。”
“它本当随风飞扬,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去。”
“若是风停了呢?它该怎么办?”
“没有风,风筝的生命就失去意义了!”
这句话引起盼盼用疑惑的眼神望着守清,但并不十分在意内心的疑惑是否得到解答,她只把它当成是一句有感而发的呓语,并非有任何深层的含义。
“盼盼,快毕业了,有没有什么打算?”守清把注视着风筝的眼光转移到海平面上,几艘轮船停泊在外港,不知道它们是等着靠岸御货?抑或是扬帆待发?
“能有什么别的打算?不就是继续升学吗?”
“你会离家吗?”
“那就看考上哪一所学校喽!如果是北部或中部的学校当然就得离家,不是吗?”
“会不会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一去不返?”守清下意识地使劲握了一下一直没离开过他手中的那只手。
“你今天是怎么了?老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我只是在想万一我们没考上同一所学校,岂不就要分隔两地了吗?那我就不能时常见到你了!”
“台湾就这么大,要见面还不容易吗?说不定我们会考上同一所学校呢!有音乐糸的学校并不多呀!”盼盼天真的表情,彷佛在这个世界上不曾有过分离的悲伤。
一阵浪潮波涌,盼盼拉着守清的手跑向岸边,等浪潮退去之后,又返过身来追逐浪花,一来一往之间,她纵情地奔跑,放声地欢笑,那是她最后一次和守清在西子湾看夕阳!
盼盼躺在床上怀想着和守清在沙滩上追逐的情景,突地恍然大悟,原来守清说的那些话是意有所指,她是何等的迟钝,竟然意会不出守清用断了线的风筝隐喻他即将远行!
天真浪漫的青春年少,读不出分离的凄伤哀愁,直到分手的那一刻,才深深地体会到失落的痛苦与忧伤!
盼盼披衣坐起,重新拿出还未写完的信笺,接续着写下去:
……阳光不曾消翳,尽管各分东西,我们所见到的是同一个太阳,断了线的风筝,虽然不知飘落何方,依然感受得到阳光的热力,并不孤独!
今晚我又演奏了萧邦的第二号钢琴协奏曲,没有钢琴主奏的钢琴协奏曲,很奇怪是不是?我想象着你就在身边弹奏着熟悉的乐音,我配合你在琴键上弹跳的手指拉弓拨弦,没有共鸣的小提琴声略显单薄,但它并不孤独,在我的心里,它永远都有钢琴声陪伴!
虽然我没考上音乐糸,但对音乐无法忘情,也很幸运地可以每天在人们面前拉琴,我很珍惜这份工作。比起我来,你更加幸运千百倍,能够毫无后顾之忧地往这条路上发展,是别人无法企及的,希望你也能珍惜,坚持下去!
人生难免碰到逆境困惑,除了忍耐别无他途,再多的安慰也是无济于事的,如果我的祈祷能够给与你勇气,我愿每天为你祈祷!
盼盼
写完信后,盼盼犹坐在书桌旁,毫无睡意的她,两眼盯着斜靠床边的小提琴盒发愣,思绪飘得好远好远,那是高中毕业前全省巡回演奏的路途中……
“江守清,我的大提琴好重喔,下车的时候你帮我拿琴好不好?”同班同学沈春美站在游览车的走道上,对着坐在盼盼旁边的守清说话。
“沈春美,你搞错了吧?江守清怎么会帮你拿大提琴?先回家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是不是长得比殷盼盼漂亮。”坐在守清后面的李志强说话总是这么难听。
“要你多管闲事,又没教你帮我拿琴。”沈春美白了李志强一眼。
“阿弥陀佛,还好我不是钢琴王子空着一双手,要不然你也会教我帮你拿,你们这些女孩子最无聊了,自己不想做的事情却要教别人做。”
“哎,教你们帮忙是看得起你耶,我可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请人帮忙,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就可以帮我的忙,你也先回家照照镜子,看看是不是够格帮我拿琴。”沈春美抢白一阵,露出一脸的神气。
“我已经有一把小提琴了,再扛你的大提琴,岂不是大小通吃了吗?”江守清说话的时候,脸上绽放着笑容。
“殷盼盼,你的小提琴比我的大提琴轻多了,自己拿没关系嘛!”沈春美想从盼盼这边博取同情。
盼盼还没开口,江守清连忙说:“沈春美,你还是请别人帮忙好了,班上那么多男生,一定有人乐意帮你拿的。”
“算了,算了,我还是靠自己吧,你们这些男生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这样说太伤人了吧?那我帮你拿好了!”平常自诩喜欢行侠仗义的李志强,勉为其难地欲挺身相助。
“不稀罕!”沈春美神气地走回自己的位子。
盼盼觉得过意不去,低声地对江守清说:“你就帮帮她吧,小提琴我自己拿,没关系的。”
“每个人都保管自己的乐器,为什么她偏要别人帮忙?你别理她。”
“那我的小提琴不是也该我自己保管吗?”
“你明知道那是不一样的,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守清的这句话像一股暖流,在盼盼的心中溢流。
为期一个礼拜的巡回演出很快地结束了,在此期间,江守清像个保镳似地守护着盼盼的小提琴,除非演奏的时间,小提琴才会出现在盼盼的手中。
小提琴盒静静地靠在床沿,失去了守清那双手的守护,显得孤单无依!馨慧的房里又传来一阵欢笑声,盼盼的心,比小提琴更显孤寂!
慕尼黑位于德国东南方的巴伐利亚高地,是德国的第三大城,曾经挑起世界战火的独裁者希特勒,就是在这里崛起的。在这个饱经烽火摧残,却又拥有璀璨历史文化的城市,处处弥漫着音乐与艺术的氛围,无数渴望接受洗礼的灵魂浸淫其中,不断地努力,追寻超脱自我的成就。
江守清依随父母的安排,从北回归线以南的高雄来到北纬四十八度以北的慕尼黑,带着青涩的哀愁和斵丧的恋情,在巴伐利亚高原上悲悼。阿尔卑斯山吹来的风,干燥又闷热,感觉有点熟悉,但又似乎少了一点味道,守清在风中思索着究竟这里的风缺少了什么味道,一次又一次地思索,终于发觉高地上的风缺少了一点海的味道!
这里看不到海,闻不到海的气味,家乡远在万重高山之外,在吹着不同风糸的地球的另一端,所以,在风中闻不到家乡的味道,那股咸咸湿湿带点鱼腥味的气息,只能在记忆中吸嗅着!
两年多了,八百多个日子,江守清在德意志高傲的墙围里浮游,身上流着中华民族的血液的他,努力地在日耳曼民族的地域里力争上游,但不管他如何的努力,冷漠的空气仍象是锐利无比的刀锋,割裂他孤寂无依的心灵。
他的十根手指头,在键盘上逐渐地僵硬,失去控制的音符胡乱飞舞,他愈是想把那些顽皮捣乱的音符抓回旋律中,却愈是荒腔走板,手指总是不听指挥地僵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空荡荡的琴室里,流窜着从阿尔卑斯山脉吹进来的风,依然没有一丝海的味道,单调的琴声在干燥的空气中哀鸣,听起来也令人觉得干瘪枯燥。
江守清坐在钢琴前面,几乎不能忍受自己所弹奏出来的声音,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望着闪着蜡光的琴键发呆,忽然心血来潮地十指齐下,随着手指的跃动引吭高歌——
在那金色沙滩上,洒遍银白月光,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寻找往事踪影,往事踪影迷茫。
往事踪影已迷茫,犹如幻梦一样,
你在何处躲藏,久别离的姑娘;
你在何处躲藏,久别离的姑娘。
我愿翅膀生肩上,能如燕子飞翔,
展翅飞到青天上,朝着她去的方向;
飞呀飞到青天上,朝着她去的方向……
他越唱越大声,越唱越激动,彷佛这样他就可以回到南方的沙滩上,可以闻嗅到海的味道,可以见到别离已久的人!
乡愁常无声无息地说来就来,每当他想起身上流着和这里的人不同的血液时,他就大声地用中文唱起歌来,可是这里的人没有人听得懂他唱什么,就因为没有人懂得,他才可以肆无忌惮地尽情地唱,即使唱走了调,他也不在乎。
那些熟悉的旋律、轻易就能想起的歌词,一次又一次地抚慰他孤单苦闷的心,却又一次又一次地勾引起去国离乡的哀愁!浓得化不开的愁思在歌声中缠绕,守清声嘶力竭地呼喊着,终致歌不成调、琴不成韵。
“这么优美的旋律,不应该唱出这么悲怆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