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歌声乍歇,守清的背后响起亲切的声音,那是两年多来从别人口中听到的第一句母语,不是他心中的自言自语,他惊讶地转身,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女子,落落大方地站在眼前,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那是他日思夜想的盼盼,以为是在梦境里。
“我叫艾琳,也是台湾来的。”
守清看清楚了艾琳的脸,确定她不是盼盼,盼盼的脸上没有她那股高傲的气焰。
“我没见过你,你怎么知道我是台湾来的。”面前这位女孩虽然不是盼盼,守清霎时的惊喜随即化为乌有,但她和他一样来自南方的海岛,身上流着相同的血液,不免也觉得兴奋异常。
“听你唱中文歌,根本不必怀疑你和我是来自相同的地方。”艾琳走近守清的身边,在钢琴旁伫立。
“哦!你也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吗?”
“是啊,这一期的新生,主修钢琴演奏,请多指教。”
“难怪没见过你,我叫江守清,也是主修钢琴演奏。”难得遇见从家乡来的人,守清忘了适才的忧伤,笑容可掬地和艾琳寒暄。
“听你刚才的演唱,还以为你是餐厅的驻唱呢!”
“那是唱着玩的,我不是唱歌的料,只想听听家乡的声音。”守清真希望艾琳不曾看到他扯着脖子唱歌的那一幕。
“你来这里很久了吗?”
“两年多了。”
“来了两年多,早就该习惯了,怎么还会想家呢?”艾琳说话的语气成熟老练,和她的年龄颇不相符。
“也许你刚来,对这里的环境觉得很新鲜,还感受不到思乡的滋味。”
“人要懂得适应环境,不管到哪里都要随遇而安,自怨自哎只会让自己的日子更难过,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呢!”
艾琳的充满自信,让守清觉得自惭形秽,在这个比他年轻的女孩面前,他竟显得懦弱又感情用事,但他毕竟是个男人,岂能轻易地在一个女孩子面前显露自己的缺点呢?
“你不是一个人来慕尼黑的吧?父母陪着你来?还是有亲人住在这里?”
“我的父母在华沙,我爸是驻华沙的外交人员,我一个人来的,也没有亲人住在这里,你还想知道些什么?”艾琳的手指在琴键上轻轻地拨弄,单调的声音在空气中颤抖。
守清被艾琳这么一问,似乎有探人隐私的意味,反倒觉得不好意思了,竟显得更加的腼腆。
“从小就跟着父母东奔西走的,待过好几个国家,习惯了东飘西荡的生活,其实到哪儿都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华沙?华沙也有音乐学院呀,和家人在一起总是比较好一点。”
“波兰人死气沉沉的,我不喜欢,我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的,慕尼黑应该是个不错的选择。你呢?为什么也选择慕尼黑呢?”艾琳睁着一双大眼睛,直视着守清的脸。
“不是我的选择,是我父母的选择。”想到父母的安排,守清的心中犹有几分无奈。
“父母的选择?你把自己的前途交到父母的手上?”
艾琳疑惑的眼神在守清的脸上闪动,看得他心里一阵慌乱,好像说错话似地心虚得不知所措。
“真搞不懂为什么有些人满脑子都是父母说的话,却听不到自己心里说些什么?”艾琳咄咄的语气,听起来令人觉得不舒服。
“你说这样的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听父母的话有错吗?”一向听从父母的守清,觉得第一次谋面的艾琳有点出言不逊,面有愠色地反驳。
“听从父母是孝顺的行为,没有什么不好,可是不能盲目的听从,个人的前途掌握在自己手中,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父母并不知道啊!一味地听从父母的安排,这样的人生不一定是自己想要,说不定一辈子都会觉得痛苦呢!”艾琳无视于守清的不悦,侃侃而谈。
相对于艾琳的自信与骄傲,倒显得守清是个懦弱、缺乏主见的人。他垂下了头,暗暗地思惴着若是当初他拒绝听从父母的安排,现在的他应该快快乐乐地在台湾读大学吧!也许和盼盼念同一所大学,也许他们还像以前一样携手漫步在西子湾的海滩上,也许……
“喂,你刚刚唱的是什么歌?很好听耶!喂!”
“你说什么?”守清飘浮时空之外的思绪,被艾琳清亮的声音掳回现实当中。
“我说你歌唱得很好听,可以去当歌星了。”
“你别取笑我了,我不是学声乐的,唱歌不是我的専长。”
“那你的専长是什么?哦!我差点忘了你是学钢琴演奏的,你的钢琴一定弹得很好,能不能弹一首曲子让我听听?”艾琳的身体倚着黑得发亮的钢琴,背着窗外投射进来的光影,幽暗的脸孔依稀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
“我弹得不好,又要让你取笑了,还是不弹的好。”
“别忘了现在你是我的学长,而我是刚入学的新生,你应该不会吝啬于指导学妹吧!”
“好吧!你想听什么?”
“随便,你高兴弹什么我就听什么。”
守清觉得弹琴比和艾琳谈话容易多了,当即二话不说,两手往琴键上一按,柴可夫斯基的第一号钢琴协奏曲从他的指尖流泻出来,悠扬的琴声霎时盈满冷清的空间,音符跳跃着忽疾忽徐的舞步,在音乐的盛宴中尽情奔放。
如雨滴在荷叶上漫舞,如风声在树林间清唱,又如浪涛在海洋中狂啸,如骥马在草原上奔骛,波澜壮阔的乐声铮从不绝,守清一扬腕、一弹指,心里的愁思与苦闷,胸中的的抱负与壮志,都化做一个个灵动敏捷的音符,从手指的骨节间迸跳出来,低声的悲泣,高声的欢呼,声声都是感动,声声都是真情!
来到慕尼黑之后,守清渐渐地偏爱柴可夫斯基的乐曲,它的悲壮与辽阔比萧邦乐曲的柔情和婉转,更能让他体会到去国怀乡、思念伊人的忧伤。想念家园、想念父母、想念盼盼、想念逝去的欢笑与快乐,他把所有的思念,尽付于琴键弹动的声响中,寄望在遥远的那一方,心中思念的那些人能够听到!
守清旁若无人地对着琴键尽诉衷曲,浑然忘我地沉浸在音阶起伏的律动中,他闭起双眼,凝神感受熟悉得不需要再看乐谱即能弹奏出的音律,动人的乐音像一颗颗的珠玉掉落水晶盘里的声音那般地清脆嘹亮,又似骤雨狂风铺天盖地而来的澎湃震撼,高低起伏、抑扬顿挫、飘忽飞扬,无限的热情在胸中沸腾燃烧!
缺少协奏乐器的钢琴协奏曲,没有共鸣的孤单在风中哀泣,那把曾经相伴相依的小提琴沉默了,那个拉弓拨弦的人远如天上的星子,在他漆黑的心房中静静地闪耀着微弱的光芒。守清忘情地弹奏,用琴声呼喊心中的那个人,用心音叫唤远方的那颗心,可是钢琴声依旧孤独,小提琴依然沉默,任凭他如何努力地弹奏,也没有人听得懂!
休止符缓缓飘落,琴声乍歇,艾琳热烈地鼓掌,连声叫好,“你弹得真好,柴可夫斯基大概也会被你感动吧!”
“你形容得太夸张了,如果柴可夫斯基活过来会说我蹧踏了他的乐曲。”
“谦虚也许是件好事,但过度的谦虚就显得没有自信了,你是有实力的,就是太谦虚了点。”
“是吗?”守清低着头,不愿艾琳看到他眼神中的犹疑。
艾琳直率地说:“我看得出来你并不快乐,这样的感觉我也曾经有过,以前当我跟随父母迁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时,我总是觉得失落,舍不得离开熟悉的地方、舍不得和好朋友分离,对新的地方又有格格不入的感觉,那种苦闷若不是亲身体验是无法了解的。可是现在的我却不这么想了,每到一个地方,我就把它当做一段新的人生,结交新的朋友,我不要让自己觉得痛苦,我要让我生命中的每一天都是快乐的,充满阳光与希望的。”
“真希望也能和你一样!”守清轻叹一声,谁不想每天都过得快快乐乐的呢!
“你也可以呀,只要你忘了过去,不去想它,只想着未来,想着你往后的人生会是多么的美好,自然就会活得很快乐。”
“说得太容易了,做起来可没这么简单。”
“你没试试看怎么知道呢?”
守清犹豫了一下,说:“以前我也像你一样对自己充满了自信,满怀着崇高的理想抱负来到这里,我骄傲的认为能够出国留学一定是比别人优秀,可是来到这里之后,才发觉自己是平庸的,别人比我更强。于是我开始想家,想念我心爱的人,想念以前的种种,在思念往日时光的情绪中,我才能感受到自我的存在。的确,我过得并不快乐,我的家人不在这里,我所爱的人也不在这里,我的心也不在这里,而我的身体却在这里,身心分离的我,怎么会快乐呢?”
江守清不明所以地对艾琳吐露心声,初次见面的两个人并未熟悉得可以无话不说,想是孤寂已久的心,渴望温情的抚慰,不知不觉地把流着相同血液的艾琳当成好朋友,娓娓道出心中的苦闷。
“也许我比你幸运,在此之前没有离开过父母,也没有人让我挂念,所以我无法体会思念亲人或想念爱人的痛苦,听你这么一说,我好像已经开始想念我的家人了。”
“不会的,你不像盼盼是个多愁善感的人。”守清看了一眼艾琳,光彩焕发的脸庞比盼盼明艳动人,但似乎少了一点盼盼多愁善感的灵气。
“盼盼?”
“盼盼是我的女朋友。”
“就是你念念不忘的那个人?”
“嗯!”
“她一定长得很漂亮。”
守清并未回答艾琳,只是露齿一笑,在他的心里,盼盼是美丽的,她的美,不只是容貎的姣好,还有几分善解人意的灵秀。
艾琳从守清的脸上看到一抹甜蜜的微笑,心里好生羡慕,个性外向骄纵的她,当然也谈过恋爱,可是随着父亲的外派调任,那一段段的恋情如一朵朵春天逝去即凋谢的花朵,了然无踪!
她不相信天长地久,她不相信海枯石烂,她宁可要一个活灵活现的躯体,也不要一个活在心里的影子。因此她的心灵是空虚的,是期待有人进入的,可是她并不知道!
“她也会弹琴吧?江守清,你的女朋友也会弹琴吧?”艾琳抚摸着琴键,五根手指灵活地轮动,单调的音阶轻轻响起,却又瞬间停止。
“她拉小提琴,以前我们常一起演奏。”守清的思绪又飘回了北回归线以南,飘回了和盼盼共度的时光里。
“你们在一起的时候一定觉得很快乐。”艾琳几许羡慕的语气中,隐约透露出淡淡的妒意。这种隐含心中的妒意和盼盼无关,她和江守清初次见面,并不会因为他深爱着别人而心生嫉妒,这只是空虚的心灵需要填补的心理作用,是一种渴望被爱的感觉!
“的确是的,我们曾经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彼时的快乐,却是我现在的痛苦,独自一人回忆往日的甜蜜是苦涩的。”
“想必她也是想念你的。”
“我不应该在这里的,我应该陪伴在她身边的!”
“喂,别这么闷闷不乐的,跟我合奏一曲吧,我们来四手联弹。”
“弹什么呢?”
“随兴而弹,快乐就好。”艾琳说完即坐到守清旁边,随手起了一个音,音符又从琴键中跳跃出来。
守清附和着艾琳的音调,流畅的乐音从指尖倾泻而出,偌大的空间回荡着轻快的声音,孤寂躲进幽暗的角落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