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守清,这个音节我总是弹不好,你教我怎么弹好吗?”艾琳和守清逐渐地熟稔,碰到学业上有任何问题,第一个找的人就是守清。她知道守清常在下课之后一个人留在琴室里,要找他并不难。
“什么曲子?我可不是每一首曲子都懂的。”守清喜欢留在琴室里,除了为了努力练琴之外,也是想要藉着琴声抒发心中的郁闷。
艾琳自动地坐在守清的旁边,摊开乐谱,指着其中的一段,说:“就是这里,这几个音我老是弹不好。”
守清一看乐谱,是萧邦的第二号a小调练习曲,本是他熟悉的,他示范性地弹奏了艾琳说的那几个音节,然后说:“这首练习曲主要是训练演奏者手指的柔软和力道,换句话说就是要刚中带柔,柔中带刚,既要弹得柔软,却又不能软弱无力。”
“听起来觉得好难喔!”
“其实弹奏萧邦的乐曲,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情感的表达,而不是弹奏的技巧。”
“我弹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弹不好。”艾琳觉得有点泄气,在琴键上胡乱按了几下。
“可能是你没有用心去体会吧!如果你先了解作曲者创作时的心情,再把自己融入那种情境当中,就不觉得难了。”
“你说得太容易了,要融入每个作曲者当时创作的情境是何等的困难,我不相信你都能做到。”艾琳瞥了一眼守清,守清的眉宇之间总是紧锁着若有似无的愁思,也许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曾稍许纾解开来!
“的确是很困难,所以每个人所擅长的曲目不一样,因为不一样的领悟,不一样的感受,弹奏出来的声音也就不一样。”守清从台湾来到慕尼黑,心境上有了很大的转变,弹奏钢琴的风格也随之丕变,柴可夫斯基的乐曲渐渐地取代了萧邦的乐曲成为他的最爱。
“江守清,全德的演奏大赛你会参加吧?我相信你一定会脱颖而出的。”
“我……我还没准备好,不想参加。”微弱的声音由守清的口中发出,不知道是说给谁听!
艾琳睁大了眼睛,嗓门也变大了,“不想参加!喂,这可是别人求之不得的机会,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参加的,你竟然想要放弃,真搞不懂你心里在想什么!”
“万一输了呢?那不是很丢脸吗?”
“拜托!还没比赛就先预期自己会输,你未免太没自信了吧!”
“我了解自己,知道自己的实力不够,何必自曝其短呢?”守清的眼神停留在琴键上,两年多来,他在那黑白分明、闪耀着蜡光的长方形的琴键上留下无数的指痕,却不曾留下任何足堪自傲的成就感!
“你没试试看,怎么知道自己的实力够不够呢?别人并不见得就比你好呀!”
“不用试也知道。”
“我也知道你只是自信心不够,而不是实力不够。”
“你不会比我更了解我。”
“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最了解自己,却不愿意承认最容易被自己蒙蔽。”
“难道有人比你更了解你吗?”守清的眼中反映出些微的不服气。
“那是有可能的,因为旁观者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地方。”艾琳待过好几个不同人种、不同文化的地方,学会用不同的角度看待不同的事物。
“也许你说的对,可是我还是认为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自己,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在想什么,只有我自己才知道。”
“没人知道你心里想什么,是因为你把自己的心关了起来,不让别人进入。”
守清漫不经心地滑动手指,不成调的声音,遮掩不住心中乱窜的音符,飞乱的思绪如渔网般地错杂纠葛,艾琳的一句话使他感触良多,莫非真的是他把自己的心关起来,所以他才觉得孤独吗?是他关起了门别人进不来?抑或是别人从不来敲他的门呢?
他千思万想,这两年多来活得并不快乐,没有知心的朋友让他倾吐,没有亲密的家人给他温暖,唯一躲藏在他心中的那个人,远在阿尔卑斯山的风吹不到的地方,他的灵魂在巴伐利亚高地上幽幽地哀号,却忘了开启心门的钥匙遗落何方!
“江守清,我愿意做一把钥匙,开启你紧锁的心门,你愿意让我进入吗?”
艾琳的手轻轻地放在守清的手背上,乱弹的琴声静止了,守清的手僵在琴键上,久久无法移动。
“让我抚慰你孤独的心,和你孤独的灵魂相伴。”艾琳附在守清的耳畔轻声地说,呼出的热气在守清的耳蜗中流窜。
守清被艾琳突如其来的举动震慑住了,体内流动的血液瞬间凝结,他木木然地不知所措,任由艾琳在他身边散发的热气逐渐融化他凝结的血液,他的身体慢慢地升温,心跳缓缓地加速,不知不觉地,他的唇已经印上了艾琳的唇,深深的一吻,两年多的情绪压抑瞬间消解,竟一发不可收拾!
爱情像干旱冬季过后的春雨,滋润守清枯萎已久的心灵。有时候,爱情像一个填空题,只要把空格填满,乍看之下,不一定能发现它的错误!
艾琳适时地填补了守清心灵上的一个空缺,让他以为孤寂已经远走,那个在心里盘踞的影子越来越模糊,他写给盼盼的信越来越少,也许是有了新欢而冷落了旧爱,那不能怪他,只能怪时空远隔使得热情消退,但偶尔想起盼盼,却又令他痛彻心肺!
说也奇怪,和艾琳在一起的时候,守清觉得很快乐,为了贪图这份快乐,他耽溺于和艾琳感官的接触,彷佛距离得越近,得到的快乐越多!
他和艾琳见面的地方,从琴室换成他的宿舍或是艾琳的居住处,他一次又一次地探索艾琳的身体,从她的肌肤感受温暖,在她的肉体寻得短暂的栖宿!这样的感觉是由大脑的中枢神经直接反应的,并未经过深思熟虑,冲动的时候即随着感觉走,他以为这是另一种爱情!
一个下着雪的午后,守清穿过维多利亚广场,来到艾琳的住处,他按了几声门铃,迟迟没有人应门,正当他转身欲离去的时候,门却开了,艾琳穿着睡袍站在门口。
“江守清,是你,怎么不先打个电话来呢?”艾琳一副慵懒的样子,但没有请守清进去的意思。
“下午没课,随处走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这里来了。”其实守清是刻意来找艾琳的,含蓄的他不擅于直接表白。
“外面不是下雪吗?这么冷的天还有心情散步呀?”
“的确有点冷,不过雪中漫步倒也别有一番滋味。”
“你总是这么感性,小心可别感冒了。”
守清察觉到了艾琳并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暗自责怪自己没有事先打个电话,冒冒失失地就来找她,心里觉得无趣,讪讪地说:“我是不是打扰了你午睡的时间?”
“没有,只是我有客人,不方便招呼你。”
守清打量着艾琳身上半掩胸的纷红色睡袍,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大半,他悻悻然地不知所措,几秒钟之后才识趣地说:“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下次记得先打电话来喔!”艾琳对着转身离去的守清不经意地说,像对一个普通朋友般地毫无歉意。
守清假装没听到,快步地离开,内心的痛苦不堪显露在紧锁的眉宇之间,他急速地走下这幢出租公寓的楼梯,重又回到维多利亚广场,雪花染白了他的头发,脚底发冷,他只想快快地离开这个地方,却又不知道该去哪里。
疾走的脚步逐渐地缓慢下来,终于越来越沉重,在积雪的街道上留下深深的足印。
市政厅钟楼矗立眼前,这座哥德式宏伟的建筑是着名的旅游景点,每天上午十一时五十分即发出宏亮的钟声,钟楼上十二个美丽的洋娃娃随之出现,载歌载舞地表演十分钟,是游人不能错过的地方,也是慕尼黑当地人引以自豪的地方。守清面对着钟楼坐了下来,也不管天空中飘着冰冷无情的雪雨,一个人坐在市政厅前望着钟楼发呆。他当然知道此时钟楼上的洋娃娃不会出来报时,却仍然怀抱着奇迹出现的等待,就像等待艾琳会突然出现在他眼前般似的。
此刻的他,心情是矛盾的,情绪是激动不安的;他渴望艾琳来抚慰他受伤的心灵,但又怀疑自己是否还想再见到这个刺伤他的人。当他发现艾琳的身体也被别人抚摸的那一刻起,强烈的受骗的感觉像一把火在胸中熊熊地燃烧,他甚至无法接受艾琳开门见到他时从容自若的表情,莫非她已习惯于将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抬头仰望白茫茫的天空,雪片在守清的脸上融化成冰冷的水,顺着脸庞流入衣领里去,他也不觉得寒冷,麻木的神经已然不在乎外物的刺激了,他的灵魂飞离了生理感应的血肉之躯,在无垠的空间里浮游。
曾经以为孤寂的灵魂找到了依傍,找到了一个温湲的栖宿,岂知那样幸福的感觉竟如海市蜃楼般地瞬间幻灭,还来不及细细地品味即已消逝无踪,无奈受伤的灵魂又回到孤寂中!
第二天艾琳若无其事地到练琴室找守清,如往常般地脸上绽放着笑容,“我就知道你在这里。”
守清没有理会艾琳,自顾自地弹奏着柴可夫斯基悲壮抑郁的乐章。
“江守清,你怎么不说话呢?”艾琳倚在钢琴旁,明亮的眼神映在守清的脸上。
守清依然文风不动,只有两只手不停地制造出叮咚的乐声。
“喂,我在跟你说话呢!为什么不理我?”艾琳发出娇嗔的声气,两手用力地往琴键一按,扰乱了柴可夫斯基忧郁的情绪。
琴声停止了,顿时安静下来的空气僵在那里,找不到流动的方向,骇骇然地等着下一个声音响起。
守清长吁了一口气,漠然地说:“你要我说什么?”
“你今天是怎么了?有人得罪你啦?”
守清看了一眼艾琳,冷峻的眼神似乎想要穿透她美丽的脸孔,看看在她美丽的脸孔下隐藏着一颗怎么样的心。
艾琳被看得有点心虚了,“你是不是为了昨天下午的事在生气?”
“我有资格生气吗?”守清的眼神依然逼视着艾琳。
“好像真的生气了!这有什么好气的嘛,昨天下午我只是不方便请你进去,有必要生气吗?”
“只是这样吗?你为什么不说屋里还有别的男人呢?”
“那又怎么样呢?我有交朋友的自由吧?”艾琳振振有辞地说道。
守清原本希望艾琳会向他说对不起,也许他就会原谅她,可是艾琳却毫无悔意,反倒令他觉得自己对艾琳是自做多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