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晴朗第一次见到秦婉,是夏末秋初,北京一所大学的迎新会上。当时阳光很亮,可是当秦婉从招生的桌子后面站起来,对他说:“晴朗是吧?欢迎来到经贸学院。”他就觉得这个一头栗色卷发的女孩子比阳光还漂亮,在他荒唐的最初印象里,她的睫毛似乎足有一尺长,盖住水汪汪的两汪碧泉。
和他一同考来的是发小华盛顿·李,至于为什么要叫这么个荒诞的名字,其实只不过为了显示他的有学问。他的本名是土得不能再土的李得胜,这个名字让他大为羞愤,以至于矫枉过正,起了这么一个吓死人的花名。
华盛顿·李看见晴朗这副对着美女流口水的呆样,为保住他本来就不咋地的这张脸上应有的当代大学生的清高气象,狠命在他腰眼上一捅。
“妈呀!”晴朗跳着高地一声惊叫,成功激起笑声一片。而这个大他们一年级,受命当他们辅导员的学姐秦婉,只是十分矜持地动了下嘴角。
够清高。晴朗想。我喜欢。
晴朗的喜欢,就是真的喜欢。
秦婉是本院话剧团的团长,他就跑去应征团员,然后三天胡子不刮,三天不吃饭,好扮演一个跑龙套的乞丐,在秦婉这个绝对主角面前一摇三晃地走过。他听说秦婉爱去体育馆看学生打篮球,就凭着不到一米七五的身高,和之前练过一招半式的马虎功夫,加入篮球队,给人家当替补。好容易轮着自己上回场,还给一个阴损坏的家伙一脚铲在膝盖骨上,出风头不成,倒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种种行径,不一而足。
华盛顿·李时常恨铁不成钢地念叨:没救了你,没救了。
晴朗说,老子乐意。
华盛顿·李更恨铁不成钢了。
但是他还是拿过晴朗的餐盘冲过去打两人份的饭,因为晴朗瞄见秦婉高挑婉妙的影子,早魂飞魄散,呆在原地动不了了。人家根本一眼都不丢他。丢人啊。丢到你姥姥家了。
后来,晴朗鼓起勇气,跑去找秦婉表白,秦婉笑笑地看他一眼,说:“不可能,晴朗。”
“你有男朋友了?”
“没有。”
“没有男朋友也不可能?”
“是啊。”
然后她就转身走了,栗色的发卷在身后飞扬。
秦婉要出国了。
晴朗知道了,跑去找她,送她一只手机。她把它拿在手里看了看,说,谢谢,我有。晴朗说我知道,我本来想买一只你那样的送你,可是我没有那么多钱。这个你就拿着当个玩具,里面存着我的号码,预存了五百块钱的话费,你哪一天想起我来,动动拇指就行……
“用不着。”秦婉扬手扔还给他。他没接住,手机掉在水泥地上,屏幕摔裂了。他捡起手机,揣兜里,默默离开。
秦婉走的那天,华盛顿·李把晴朗锁在宿舍。宿舍在四楼,十五分钟后,值勤校警惊悚地发现楼前的大杨树上猴着一个人。他们不敢大叫,连大气也不敢喘,扎着手,看这个人不要命地踩着枝子往下爬,一边爬一边拼命搂着树干,姿势极端之难看。然后,等他落地,不等他们上前查问,这家伙早一跃而起,血呼啦的就往外跑,喊都喊不住。等他赶到机场,秦婉本来正坐在候机室,一扭头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狼狈地奔过来,薄薄的T恤蹭破了,肚皮和胳膊蹭掉了好几块皮,她干脆别过头,拉起箱子,轱辘轱辘进去了。
晴朗背了一个处分,气得华盛顿·李骂他犯贱,那个臭女人哪里值得你这么对她!晴朗说,我就是想告诉她,我喜欢她。而且,我只喜欢她。所以你骂我就行,别骂她,不然我跟你翻脸。
然后,晴朗他们就毕业了。然后,秦婉也回国了。然后,晴朗和华盛顿·李四处找一些乱七八糟的工作,然后,他接到了秦婉的电话,电话里只说了一句话:“晴朗,我今天结婚。”
晴朗喝醉了。华盛顿·李把喝醉的晴朗拖回他们一起租住的窝。晴朗萎在地板上,跟块破布似的,盖着眼睛说我他妈真是犯贱。华盛顿·李心想:你终于承认自己犯贱了啊。
晴朗睡着了,华盛顿·李拿起被秦婉摔坏屏幕的手机,试了试,还能使,就把里面唯一的一个号码拨出去,深更半夜,一个男人接的电话,声音里还带着些暧昧的喘息,问是谁。华盛顿·李破口大骂,把在街头散广告单时听来的泼妇骂街的那种话全都骂出来了,最后说我祝你生儿子没屁眼,啊不,生儿子全身都是屁眼。然后咔地挂断电话,关机,睡觉。
第二天,他开始张罗给晴朗相亲。晴朗不从,他就骂,骂得极端之恶狠狠又难听。晴朗只好屈从。见了一个又一个,到最后他实在没办法,说得胜兄,你别逼我了,给你自己找个对象吧,别老拿当媒婆这份没前途的职业消耗你的人生热情。
华盛顿·李就阴笑,说,有前途。怎么没前途。我准备把把你推销出去立为人生国策,一百年不动摇。当时晴朗正吃方便面,一笑笑呛了,方便面都从鼻孔里出来了。华盛顿·李不阴笑了,改大笑。笑着笑着,开始大叫:“晴朗你怎么了?你他妈的别吓我!”
晴朗蜷在地板上,一口一口往外呕血。
救护车呜呜地叫,拉着昏迷的晴朗去医院,医生安慰华盛顿·李说不怕,不怕啊,估计是胃出血,小毛病,很快会好的,很快会好。华盛顿·李的心松了一点,然后想起一个问题:“医生,他这病,估计大概得花多少钱?”
到了医院,大家七手八脚把晴朗往下抬,一路往急救室跑,路上和一个孕妇擦肩而过。这孕妇正气冲冲地踢一个男人,一边踢一边骂:“你滚,你滚,你就是贪我家的地位和财产,才和我结的婚。你如今在外面养小老婆,居然还有脸说我心里有别人,肚里怀别人的种。你给我滚!”华盛顿·李想着咦,这种事怎么好在大庭广众嚷呢。百忙中回头看了一下,是秦婉。
他心里想:好狗血的剧情。
晴朗的病查出来了:胃癌,晚期。华盛顿·李哭笑不得:生活啊,它没有最狗血,只有更狗血。
他想:该!让你三餐不应时,让你光吃方便面,让你往肚子里灌凉水,让你抽烟一抽抽半夜……他残存的理智已经不足以辨别抽烟得肺癌和吃饭得胃癌的两两对应关系了。
晴朗醒过来,说:我想见秦婉。
华盛顿·李说:好,我去给你把她绑来。
华盛顿·李去找秦婉。偌大个北京城,他和晴朗租住在郊区,秦婉却住在市中心的高尚住宅。当初晴朗本已打算回乡,听到秦婉从国外回北京的消息,马上决定打死不离北京城。华盛顿·李苦笑着想:亏你有先见之明。你说你要是在老家得了病,我不得坐飞机给你找这个贱女人?
到了秦婉家的楼下,按了可视门铃,秦婉见是他,根本不开门。家里有她的丈夫——一个处级干部,和她的父亲——一个厅级干部,岳婿两个在对阵。老公一口咬定她心里有别人,肚里怀着别人的种。还有人半夜给她打电话,还骂他生儿子没屁眼;岳父则拿出一摞照片给他看,上面是他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接吻。
华盛顿·李低声下气,说我求你,去看看晴朗吧。他想见你。
秦婉说:我不去,滚。
“就这一次,我保证。”
“一次也不行。这辈子都不行。”
华盛顿·李想,这辈子吗,你以为一辈子有多长啊,你他妈的怎么这么混蛋。他回到医院,含羞带臊,简直没有勇气推开病房门。可毕竟还是推开了,晴朗双眼灼灼,盯着他看,然后,眼里的光一点一点就暗下去了,笑着说:看来,我给你布置了一个高难度的任务啊,哥们。
华盛顿·李说:别笑了,比哭还难看。然后晴朗就真的哭起来了,泪从脸上一点点流下来,浸入床单里面,一边嘴里就一口一口咳出血来,一边咳还一边调侃,说真跟林黛玉似的,要呕血而亡了。然后他就在一片急救声中,血柱一股股喷往半空,再落下来,染红了医院的白被子白床单,顺带喷湿了墙面。华盛顿·李惊骇欲绝,说喂喂!你可别死啊,咱们那卡里的钱还没用完呐,喂喂!
晴朗听不见。他还是死了。
华盛顿·李想:你还真是好人,生怕我举债为你治病。你是不是也知道我没处借钱啊,我用得着你这么瞎操心吗,啊?!
然后,他又去看秦婉。这回秦婉出来见他了,说:什么事。
华盛顿·李说:没什么。那小子走了,回老家了,这是他送你的,托我转交。其实根本没那回事,不过他想着,也许晴朗是希望自己能够伴在秦婉身边的吧。对不起了,哥们,这回我就自作主张了。
秦婉看了看,还是那个破手机,就手一扔,得,这回机身都摔两半了。华盛顿·李拾起手机,转身离开,路上见到一个垃圾桶,随手扔了进去。
青灰的路面上车来车往,往哪里走都不是天堂。
一个月后。秦婉离婚。她的父亲被双规,老公当然不肯一起沉船。孩子也在她上街的时候,被不知道什么人拦腰踹了一脚,流产了。
华盛顿·李不知道她是怎么找到自己门前的,她一见他,劈头就说:“我找晴朗。”
“什么?”他有点发懵。
“我找晴朗。”
华盛顿·李垂下眼睑,说他死了。
秦婉说别开玩笑了李得胜,他在哪?
“死了。真死了。”华盛顿·李垂下眼睑,再抬起头来,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你怎么找到这儿的?”
“废话,我早就知道你们住这儿!”秦婉气得一把推开他,冲进屋去,屋里干干净净,不染纤尘,当然,也没有那个人存在的一点痕迹,好像他根本就没有在这个屋子里生活过。一只白花艳红底的玻璃酒瓶,细颈鼓腹,稳稳地墩在一个阳光照不到的角落,反射着幽幽的光,美到凄凉。
站在屋中间,秦婉两只曾被晴朗误以为是碧油油的大眼睛,水光潋滟,眼圈一点一点红起来了。华盛顿·李想:真是该死的好看,晴朗你连三十天都不肯等啊,死家伙。然后,他把秦婉给推出去了,呯地关上门。自从晴朗死后,第一次痛哭失声。
第二天,一开门,秦婉又等在外面,还是那句话:我找晴朗。第三天。第四天。一直到不知道第多少天。华盛顿·李一直很有耐心地回答她:死了。他死了。只是再也不肯让她进门。
再后来,秦婉不问了,开始说。她说我也喜欢晴朗,喜欢这个家伙的飞扬跳脱,喜欢这个家伙的真挚得可怕的纯情。可是父亲说做事一定要权衡轻重,人生长途中最不重要的就是爱情。华盛顿·李说晴朗是孤儿,他妈在他六岁那年就一病死了,他爸是个警察,在他读高三那年也因公殉职。一边是堂堂处长,一边是一文不名,连一份好工作都找不到的穷小子,没家世没背景,你怎么也不会选他的,真的,我理解。我他妈的全理解。可是我不原谅。
“可是我现在后悔了,”秦婉说,“所以请你告诉我,他在哪里。”
华盛顿·李说:“我给你说个故事吧。我吧,曾经给晴朗当媒婆来着,结果他倒劝我给自己找个老婆。说实话,在此之前我还真找过一个,她爱我我爱她的。可这女孩子脾气太犟了,有回吵完架,她赌气回了老家。我追她到了机场,远远看着她,想着如果她肯回头看看我,我就冲上去,和她一起到天涯海角,工作也不要了,晴朗也扔北京,反正他一大老爷们,怎么都能活;可是,她一次头都没有回,就那么蹬蹬蹬地一路走进登机口。我们就这么掰了。昨天她给我来电话,质问我为什么当时不拉住她,又说要回来找我,被我拒绝了。你看,世上的事,错过就是错过了,后悔是没用的。你的后悔更没用,因为晴朗他是真的死了,真的。他的骨灰还在我这儿,你要,就拿去。”
那只酒瓶被华盛顿·李拎着细颈拿出来,呶,给你。那么大个人,就剩一把灰。然后恶质地挑眉微笑,说:“轻拿轻放啊,摔碎了,就再也没有了。”
秦婉好像第一次接受了这个事实。她惊惶地缩回手,抱着臂,转身离去,细瘦的肩膀不住地抖动。已是秋天,细微的槐花雨落了一地,天上晴朗得一览无余,像是曾经有个人陷入爱情时的一颗玻璃心。华盛顿·李看着她高挑的背影缩成一团,慢慢地往回走。一阵风来,满地槐花在青灰色的路面上卷啊卷,就像发生在秋天的一场美丽的童话。可是,他想,我从来也不知道,秋天的童话可以如此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