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月满天
我大小算是个媒婆。绢子是我介绍给阿锵的。
绢子漂亮,清水眼儿,桃花脸儿,月亮眉儿,眼神会说话,像只百灵鸟儿。阿锵长得不帅,大手大脚,大头大脑,走道乍胳膊,像是推着小车跑。但是有热力,激情迸发,一见绢子眼都直了。这家伙当天晚上就给我家搬去那么大两箱子自家工厂生产的果肉饮料,见着我先生就拼命叫“大哥”。他“大哥”整了俩菜,两人吃酒,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自己灌醉了,然后双手抱拳,拼命求我成全他和绢子。
没问题,这是我做媒婆的责任。
绢子这样的女孩子还能没人追?早就追得桃花满天飞。估计她是被追烦了,追累了,正好阿锵出现了,跟麦田里的稻草人似的,于是落在上面歇歇脚。小憩一下还可以,让一只百灵鸟下嫁一个稻草人可是另外一回事。
我心里知道得清清楚楚,可是却架不住绢子的姐姐——我的好朋友敏——的苦苦请求,只好答应给她找个婆家,赶快嫁掉拉倒——免得娘家老被一群乱追她的人骚扰。
我一边跟绢子猛吹阿锵的好,又老实,又厚道,一边心里替阿锵祈祷:你可千万,千万不要太动心啊!不然的话,你的桃花运可就变成桃花劫了。
没想到事情全按我想的来了。
一天,绢子和阿锵正轧马路,手拖手,阿锵不老实,伺机搂搂抱抱,被一个小混混看见了,报告了他们大哥——一个叫老道的家伙。他是这一带的一霸,抢劫、打架、收保护费,膀子上纹那么大一条青蛇!当初不知道他怎么会跟绢子搅一块儿的,现在一听这事,立马醋海翻波,带两个人就过来了:
“绢子!”
绢子一看,吓一哆嗦,扯着阿锵就要躲。
阿锵脑瓜发热,仗着自己手大脚大,想充大哥:“哥们儿,怎么了?看把我女朋友吓的!”
老道一看阿锵这么快就坐实了绢子是他“女朋友”,火撞顶梁,抬腿就是一脚,当!正踢在阿锵肋骨上,疼得他“唉呀”一声就坐在地上。两个小打手上来就是一阵拳打脚踢,把阿锵打得满地乱滚。绢子扑上来想救,被老道用那只纹着大蛇的胳膊死死拦住,臭气喷得像个火车头:“这么快就交男朋友了?告诉他,老子是你什么人!”
绢子哭得梨花带雨:“道哥,他不是我男朋友,你放了他……”
阿锵一边挨打,一边盲目地还手,一听见这话就急了,挣扎着往这里冲:“什么?我不是你男朋友?!”
绢子使劲把他往战圈外拖:“阿锵,你快走,阿锵,你快走。”
他不肯走,双手抱头,往老道的肚子上冲,老道敏捷地揪住他头发,啪啪就是两耳光。那一顿打把阿锵打得快不能看了,脸肿得像个猪头,嘴上破了两处,牙被打掉三颗。警察过来了:“干什么你们!”这帮家伙四散而逃,绢子拉着阿铿到了我家。
阿铿再次喝得大醉,翻来覆去念叨绢子不认自己是男朋友。绢子说我要是说你是我男朋友,你会被他们打死的,傻瓜!
我说绢子,你怎么会认识那号人?
她说姐你不知道,我和老道是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从那儿以后,他就一直纠缠我……一边说一边眼泪噼哩啪啦往下掉,阿锵又心疼,笨手笨脚给她抹泪:“别哭,妹儿,别哭。”
我叹叹气,摇摇头。
那段日子我这里简直成了他们的收容所。好的时候手拉手到我这儿来吃吃喝喝,玩玩闹闹,不好的时候,你给我告一状,我给你告一状,搞得我半夜三更不得睡觉,时间一长,我都快成神经衰弱了。
皇天不负苦心人,终于替他们做定了大事。婚期在迩,我开始盘算我这个大媒婆,到那一天,穿什么衣服?盘什么头?要不要叼一个长烟袋呢?呵呵……
一天半夜,我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电话铃声大作,吓得人心脏病都要犯了:
“喂,哪个?”
那边的声音模糊不清:“是……我,阿锵。”
我一下子就清醒了:“阿锵,怎么了?”
“我在去绢子家的路上,翻车了……”
原来婚期都定了,老道又开始一天一百个电话地打,把绢子的心眼儿又给打活了,两个人开始藕断丝连,再续前缘,偷偷逛街、吃饭,结果不凑巧叫阿锵抓了个现行。阿锵脸色铁青,老道嘻皮笑脸,绢子左右为难,一甩手:“我回家了!”
阿锵根本没通知我,估计他知道这种事媒婆无能为力,独自灌了一瓶白酒,然后开着家里一辆普桑上了路。半夜里,风把电线刮得吱喽吱喽响,前面一片雨雾白茫茫,他要去找阿绢算帐——算什么帐呢?一笔分算不清的糊涂帐!
酒劲上来,一边开车一边哭,时速跑到八十迈,突然,路中间一块石头一挡,车子嗖地腾空,阿锵在半空中想:坏了!
车子打了两个滚,“啌咚”一声,肚皮朝天,翻倒在路旁的田野。阿锵的意识很清醒,但是反应很迟钝,并没有急着跳车——很可能这一点救了他的命。一般来讲,一个清醒的人,都会急着逃生,车在半空的时候就要打开车门往外冲,结果就会使脑瓜或者身体受到猛烈撞击,轻伤重亡。还有,被大雨泡软的田野承托住了车子的重量,他才能很幸运地仅受一点轻伤。破着头,流着血,给我打了这个最后的电话:
“姐,我爱绢子,我为了她愿意牺牲一切,可是她不爱我。姐,她不爱我……”
说到兴起,仰天长嚎:“嗷——”
我一个电话打给阿锵的爸爸妈妈,一个电话打给绢子——绢子不在家,在老道家;一个电话打给绢子的姐姐。我说敏,我实在没办法了,这媒婆我当不了了。
辞了职,卸了任,两个人的事情从此再也不打听。
今年过年回家,才知道绢子结婚了,老公既不是阿锵,也不是老道,是一个什么村子的一个老实巴交的光棍——为什么要嫁他呢?真令人费解。
上班的时候也遇到过阿锵,当初姐姐长姐姐短,如今表情木然,看见我如同看不见。
三年过去,我的孩子上小学了,我也老了,抬头纹都有了,媒婆这活儿,再也不干了。
然后,就在路上见到阿锵和绢子了。
绢子抱着孩子,阿锵挽着老婆,两个人走了个面对面。
只怔了一霎那,比一秒钟还短,两个人同时迅速换上一张淡笑的脸:
“你好。”
“你好。”
“乖,叫叔叔。”
“这是我老婆,老婆,这是……我朋友。”
“再见。”
“再见。”
然后轻快地转身,走掉。阿锵伸出一只胳膊,挽住老婆的肩,有说有笑往前走,一次也没有回头。
天上流云在飞,地上狗儿在跑,猫一递一声,捉对儿叫春。我站在街角,看着整整一代人的爱情,就这样马蹄踏踏地去远。在这场青春的盛宴里,谁也不是归人,都是过客。
回甘是最不能消受的香
人过三十,一边是进行时,一边开始怀念过去式。
梦里又出现他的影子,还是当年的样子,羞涩地微笑,慢慢地脸红,弯下腰去系鞋带,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他是我高中的同学,小平头,有青春痘,长得不漂亮,步态尤其奇怪,迈得很开,好象一步要跨过半个地球,落脚重得地皮乱颤。我不用抬头,就知道是他进来了,赶紧把桌上的琼瑶小说收起来,换上英语,嘴里念念有词,“KarlMarxwasbornin……”
这就是榜样的力量。
这个家伙学习够刻苦,坐我后面一排,总是头也不抬,不是数学就是语文,不是语文就是英语,依此类推。我很懒散,学不了半小时就累,读不了半小时就烦,听不了半小时就走神,所以成绩总也赶不上他——他是前三名,整拉我十个名次,于是我就对他很崇拜。高三了,一日紧似一日,在想要懈怠的时候,就回头看一看他,然后重新咬牙拚命,一边心里喊号子:学习张志,超过张志……
后来他有所察觉,有一次我正要看他,他眼睛一抬,然后又迅速落下去,脸就慢慢红起来。象一滴红墨水在纸上洇开。我想不好了,人家误会了。误会了也没怎样,只是目光有时会恍惚迷离,盯着我发一会儿呆。我看不到,但是感觉如芒刺在背。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会有看似不经意的一瞥,搞得他一进教室我就紧张,做忙碌学习状。
快毕业了,人人拚得昏天黑地,不知今夕何夕。有一天我从书里抖出来一只用粉蓝色信纸叠成的小白鸽子,鸽子眼睛还用钢笔画了两道弯弯的细眉,看着很滑稽。我好奇地拆开,同桌也伸长脖子来看,里面是水粉笔画成的一幅画,一个弯弯的月亮,一棵歪脖柳树,柳丝象缎子,操场上一个男孩子在跑步,脑袋旁边画着两滴水表示挥汗如雨。我想我明白了这张纸的意思,那时班上不能随便走动,如果想要出去,必须有一个合适的理由,或者上医务室,或者到操场运动,这样可以跟老师解释说学习太累了,放松一下脑子。这分明是一个暗示。
我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环视教室,除了张志的座位空着,所有人都在埋头学习,我油然而生一种犯罪感:这个时候还有心思约会!
还是去了,夜色朦胧,一个人在煤渣铺的跑道上奔跑,远远地看见我来,放慢速度,停下来和我对面站立,汗湿全身,头发丝也湿漉漉的淌水。他冲我羞涩地笑一下,弯下腰去整鞋带,再抬起头看着我,不说话。我也不说话,交给他一张纸,转身离开,感觉他的目光沾在身上,怎么也拂不去。
我不知道他看了那张纸是什么反应,反正后来他再也没找过我,直到毕业。各自考上不同的大学,同学间互相写信,他从来也没有给我写过,同学聚会我也没去过,也没有向别人打听过他的行踪。
转眼十几年过去,恋爱、结婚、生小孩,我的孩子也上了幼儿园,天天要我接送。
幼儿园门口紧邻着马路,天天拥挤一大帮家长和小孩子,挤过来挤过去很费力气。我带上孩子刚要走,耳边响起一声急刹车和一片惊呼,急抬头看,一个男子抱着一个小女孩飞速转身,躲过一辆急驰而去的白面包,司机探出头来大骂:“你妈的,找死啊!”女孩梳着丫丫辫,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皮球,看来是拍球不小心拍马路上去了,不知天高地厚地去追,差点出大事。男子脸色发白,对司机的叫骂充耳不闻,只顾低头查看孩子全身,一边喃喃的乖哄:“小霞别怕,爸爸在这里……”——是张志。我不说话,静静的看着他,他长得更高了,也更魁梧,眉目俊朗了好些,神色坚毅,可是哄孩子的声音好温柔啊。
人们渐渐散去,他把孩子放下地,让她自己走路,一边用大长腿配合她的小短腿,步态滑稽,一走路地皮忽悠忽悠乱颤——这个世界毕竟还有些东西没有改变。抬头看见我仍然站在原地微笑看着他们父女,他很诧异,然后的表情分不清是悲是喜,拉着孩子的手向我走来,一边向我伸手来握一边低头对孩子说:小霞,叫阿姨,这是你小霞阿姨。
路上不好说话,就此告别。等他骑上车子消失在人群里,后边的小丫头还在回头张望,眼睫毛呼闪呼闪的象蝴蝶翅膀,有点他当年的影子。等他走远了我才发现,我说:有时间联系,他也说:有时间联系,结果彼此都忘记给对方留任何的联系方式。
叹一口气,还是不知道他怎样看待当年那张纸。
时间匆匆过去,我还是每天都去接孩子,不要先生接,也不要别人帮忙,心里想着能够再次相遇。果然有一天拥挤的家长群里,又感觉到那一束目光打在身上,他站在不远处,望着我笑,还象当年一样羞涩和腼腆,丝毫没有成年人条件反射一样的大方和礼节。我脸一红,把头低下去,又马上抬起来,也冲着他微微笑了一下。
他很费劲地往这边挤,挤到身边,先一口气告诉我长长的一串电话号码,我也告诉了他我的手机,然后看他很明显地长出了一口气。
第三次见,他把我约在了一个幽静的茶室,旁边挂着许多有关茶的文字。有一段很有意思,说有的茶刚泡上是不出色的,一点不出奇,要等一段时间冲泡之后,才有淡雅的色彩和芬芳的气味。交朋友也是如此,有的朋友平时不见多么浓烈,只有时间能够让他发出特有的香气。说得很对。
相对而坐,看茶芽在杯子里缓缓舒展开,一室静默,风穿过来穿过去,彼此低头,一时无语,惯有的应酬没必要,过深的话题无从说起。
他从胸兜里拿出一张黄脆的纸,边缘已经磨损得厉害,小心翼翼的打开,一折,两折,三折,四折,我的心跳得很快,知道是什么了。他摊开来给我看,上面一颗心,心上插着一支箭,长着翅膀向月亮那边飞去,旁边画着一个平头的男孩子,一个小小的雷锋像,雷锋像圈起来,男孩子的像也圈起来,中间用一个等号连在一起。他说你能不能给我解释一下?我知道半边意思,你的心飞到了很远的地方,不在我这里,那半边不懂得。我说,当时我很爱回头看你,因为你是我们班学习最用功的一个,我每当看到你,就可以静下心来拚一阵子。对我来说,你象雷锋叔叔,给了我力量和勇气。
是吗?他叹口气,把这张纸又一折一折折好,放进怀里。
他说其实我是看懂了的,只是想听你亲口说出来。那天我拿到这幅画,蒙在被窝里大哭一场,所以你看第二天我都没有去上课。我知道我自作多情了,怕你烦我,也怕打扰你复习,我只敢偷偷地看你,看你读书,写字,举手回答问题,有一次袁老师把你叫出去,回来你眼睛红红的,害我担心得要死。我贿赂了你同桌一袋日本豆,她才告诉我你在很远的地方有一个很要好的朋友,男的,你因为他才被袁老师开导,让你不要分心。我的心里酸得要死,只好到操场上跑步,当出汗当成流泪。每天坐在你后面,看着你,真是一种酷刑,可是我又舍不得换了桌离开你。
张志端起茶杯,我看见他偷偷把一滴泪滴在茶里,不知道搀了泪的茶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我低着头说对不起。当初爱恋的那个人也没有和我过成一家子,早早的结婚生子,一个人抱着肉团样的娃娃走来走去,听妻子的唠叨甚至叫骂。我重新恋爱、失恋、结婚、再恋爱,和现在的先生,然后一步步走到这里,和他坐在了一起。十几年风尘岁月,久远的回忆真象一滴琥珀色的眼泪。
我叹口气,说,让我们做很好很好的朋友,从现在开始。他和我碰杯,说好,从现在开始,再不开始,就来不及了。我闻声抬头,他赶紧解释:我们都这样大了,再不开始,可不就来不及了吗?
要走了,握过手,我转身拿包,他不动,还站在那里,等我回身告别,他长吸一口气,有些迟疑,说小霞,我可以吻你一下吗?就一下。我叹口气,闭上眼睛,他把嘴唇在我的脸颊上碰了碰,有些凉,一个大男人血竟然这样凉,和女人一样。
我不是一个喜欢和人走得过于亲近的人,所以一直没有找过他,只要心里有这个好朋友,其他一切全都是可有可无的形式。
可是也不能这样久没有他的消息。再也没有在幼儿园见到他接孩子,也没有接到他的一个电话,一封信,也没有听到他的只言片语。刚开始没有在意,想着都是有工作的人,不可能频繁联系。时间长了开始不安,觉得这个人消失得过于得彻底。莫非茶室倾谈都是假的?莫非他是逢场作戏?莫小霞你真傻,社会复杂,人心难测,哪里再找若干年前纯情的小男孩子。
十五年了,老同学聚会。我本不喜欢热闹场合,这次一反常态,迫不及待赶过去,人来得不算太齐,太远的没有来,有事的没有来,工作忙的没有来,但仍旧到了三分之二,如果不自我介绍,都不认识了。班主任也没有来,他早退休了,跟着女儿在外地。袁老师来了,象个慈祥的老妈妈,亮着大脑门儿和我们说东道西。我始终在寻找,始终没有他的影子。
当初的班长摇着大脑袋开始讲话,说这次聚会的意义,说同学们奋斗到现在不容易,要珍惜。大家连说带笑,也听也不听。
然后就听他说,现在,全体起立!
我们一下子楞了,站起来面面相觑。他说:让我们低下头来,哀悼我们的同学张志……
我的心一下子炸裂,说不出话来,大家全都惊愕地互相看。他说,可能有的同学不知道,张志是个工程师,工作过于劳累,早就有了心脏病。5月26日在工地上,突然发作,抢救不及……
5月26日,我们分开的次日,我说为什么这样长时间没有他的消息。
班长还在说,张志没留下任何遗言,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知道他的心愿,从上学时,他就深爱着一个女孩子,知道今生做不成伴侣,所以打算找到她之后,做朋友,守在她的世界旁边,和她一起慢慢老去。这个心愿没有实现,不过我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够坚强地生活下去,要活得很好才行,他在天堂,也会欣慰。他曾经说过,如果有来世,希望她做他的女儿,这样,他就可以把她抱在怀里,好好疼爱了。
到现在才明白,一直以为是巧合,原来他真的给他的宝贝起了和我一样的名字……原来我们一直在同一个地方,一直失散,然后同时失去。
一晃又几年过去,梦里又出现他的影子,还是当年的样子,羞涩地微笑,慢慢地脸红,弯下腰去系鞋带,汗水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想起哪个哲人的话,说人生如茶,那么,茶后回甘,是最让人不能消受的香味。
谁是谁的谁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梦里霖雨如花,漫天飞下。
梦里还在梦里行走天涯。
直到梦在梦里被惊醒,雨一直下。
当那天中午从梦中惊醒抓起塑料布权充雨披冲进无边雨幕的时候,心里想着的不是会不会迟到的问题,因为已经迟到了,迟到得很厉害。也不是想着会不会挨训的问题,因为不会,这样的天气不上学都没关系。
可是我仍旧执着地把自己扔进茫茫千条线万条线中,象一片薄薄的叶子,一路风吹雨送赶往学校。
在漫长的趔趔趄趄的八里土路的遍地泥泞中,心里始终想着的是一双眼睛。
没有它的照耀,我无力前行。
十三岁的心事,是沉埋千年的古弦,从时光里慢慢浮出水面。
无论我多么愿意自己干净、体面地走进教室,都是不可能了。
疲惫不堪的我成了一个雨人。头发湿漉漉贴在脑袋上,衣服湿漉漉贴在我身上,黄泥湿漉漉粘在我的塑料凉鞋上。
水顺着雨布滴滴嗒嗒跟着我一路从校门口淌进教学楼,又从一楼淌上二楼,从走廊淌进教室,一直淌到我的座位上。坐下来的时候,单薄瘦弱的我已经潮湿寒冷,狼狈不堪。
始终低着头,不敢看一个人的目光。
这个人,该他上课的时候,他没在教室,而是站在高高的走廊,忧虑的目光穿透雨幕,望向远方。
我知道是他的课,所以我会来,他不知道我来不来,所以他就等。
他等来了湿湿的我,一句话也没有,仍旧目不转睛地盯着连天扯地的雨幕,直到我走进教室,低着头坐进座位,他才走进来,看我一眼,回身关上教室的门,把风啊雨啊挡在门外,再看我一眼,登上讲台,拿起粉笔,开始讲课,一边又回身扫了我一眼。
我心里泛起甜蜜的忧伤。
讲了些什么?不记得了。不用记得,虽然刚开学不久,但我已然把整本书都学得差不多了。坐在这里,我不是为的听课。我等着他从讲台上走下来。
他会。
他会来。
我坐在这里,静静地等待。
等着他说,好了,大家现在看书,把课文多念几遍。
是的,他走来。我迎着他站起来。拿起书,我说,老师……
老师。
老师和学生之间是什么距离?
十八岁和十三岁之间是什么距离?
眼睛和眼睛之间是什么距离?
没有距离。什么都有距离,眼睛没有距离。
中间横隔着我的课桌,眉俊目朗的他嘴角带着浅笑,用眼睛铺一道彩虹,弯住我的生命。好亮啊,眩目的亮光照得我眼花。我的目光和他的目光交缠。不要分开,不忍分开,不能分开,我们不分开,他的眼睛里有我,我的眼睛里有他。我们的眼睛不分开。
满教室的喧嚣,我听不见,只听见好象远处打雷似的模糊的隆隆声。我的世界里只剩下了他的眼睛,他的眼睛。
十三岁,含着花苞做着梦,如莲的年龄,把心事绽放在眼睛里,面颊绯红,他看得我痴的同时,我也看得他痴了。一任时间漫漫流过,不知今夕何夕。直到他意识到教室里已经秩序大乱,才收回目光,抬起头去,喝一声:“乱什么!”然后走上讲台,扭头看我一眼,继续讲课。
那时候,我们年龄都实在太小,不知道云在聚集,风在赶路,暴雨已经做好了瓢泼而下的准备。
他经常会在教学楼后的空地上打篮球,和数学老师、生物老师还有别的班的老师们在一起,生龙活虎地腾挪跳跃,玩得一身汗。只要我小小的影子拿着书往那里一走,别的老师就会说:“‘你’的学生来找你了。”而他就极自然地撂下球迎上我来。他的背后,盯满了不祥的笑意。
我经常会坐在教室看书,只要他的身影一出现,别的学生就会说:“‘你’的老师来找你了。”我就抬起眼睛看他,看他迎着我的眼睛走来,眼睛里装满熠熠闪亮的星星。我的身上,洒满了铁青的嫉妒。
却才发现,除了眼睛,原来什么都有距离。
从他的眼睛里醒来,发现到处都是寒冰,在太阳下闪着利刃一样的光芒,刺得我遍体鳞伤。人们的嘴巴里吐出一粒粒钉子,如同飞蝗,密密钉在心上。
他也疼,他也受伤。伤到无奈,不敢再见,剩我一人,在无边的孤单里跌跌爬爬。
在让人疼到发昏的痛楚里,他逐渐淡去。第二年,他挽了一个姑娘,第三年,他做了新郎。
一片伤心画不成。原来再美丽的梦,醒来也是一轮得不着团圆的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