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双手依旧空空。
然而便在这时,却冤家路窄,我邂逅了皇甫芳。看见皇甫芳之前,我发现了一头一趾龟。平易近龟的我,连忙伏下身体,跟它握手,瞧瞧它是不是真的一趾,自然不是,这只是一只平凡的旱龟。但当我趴在地上后,蓦然看见,确切地说,是感觉到一个少年从我对面方向行来,他距离我尚遥,眉目五官更是依稀,然而那风姿、那气度、那潇洒,那难以言传的种种,都不知怎么立刻使我联想此人就是皇甫芳。
在被窝内,在幻想中,皇甫芳被我凌迟了三次,炮烙了两次,车裂四次,就是宫,也宫了七次之多。但现在,他本人来了,就吓得我情不自禁又发抖了。不管是不是他,我先施展土行术,慌忙钻入地下,隐蔽起来再说。
土行,全称潜土行走,也是移动术的一科。在学习土行上我下的力气远不如飞行大,一般考试能混个六七十分就不错了,六七十分什么概念呢?就是我人百分之九十五潜入土中,鼻子以上却怎么也进不去。这时那只旱龟就派上了用场,我赶紧把鼻子以上的部位向它屁股靠拢,借此遮挡自己暴露在外的脑袋。
这时皇甫芳已经走近,走得很慢。他精神恍惚,似乎心事重重,既没看到龟也没发现我,不偏不倚居然正好从我脑袋上方跨过。
我暗暗纳罕,心想以他天才怎会犯这么大错?倘若此刻我趁其不备从下向上偷袭一招,皇甫芳哪里还有命在?这一念头刺激了我,我亢奋地盘算,倘若迅速出手,将他就地买单,反正四周没有目击证人,说不定我真的可以逃避刑事追究,对,不杀白不杀。这么想着我撩目往上看去,这一看不得了,皇甫芳前脚走过,后脚一脚踩在了我脸上,
世上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准确描述我的感触,除非他愿意体验生活。那一脚将我鼻子踩进地里,地平线上只剩下眼睛。连肇事者皇甫芳,亦是趔趄数步,踉踉跄跄一交跌倒,坐在地上,久久不曾站起,定定地出了神,完全没有察觉我的存在,这证明他确非故意。
既然不是故意的,我就原谅他吧。同时心中大奇,莫非他出了什么事吗?难道这位天之骄子,仙界的宠儿,传说中无所不能、无往不利的神奇少年,内心深处也有难言之隐吗?我看着他坐在地上,过了一会儿,果见他的后背哆嗦上了,似是抽噎,又过一会儿,我就听到他边哭边喃喃地叫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妈妈。”
敌人之痛,乃我快也。我耸耳继续听下去,听听他能否进一步吐露隐私,但听来听去,仍是“爸爸妈妈”,毫无任何价值。
末了皇甫芳起身要走了,我犹豫不决,不知道是应该放弃呢,还是藏在土中跟踪窥伺他?最终决定放弃,我的脸毕竟比他“爸爸妈妈”重要得多。
皇甫芳终于走了,我打算返回地面,可是坏了,下去容易上来难,我发现自己无法返回地面啦。急得满脸大汗,双爪拼命地狗刨式抓土,口里疯狂地念着越土咒,直念到口吐白沫也不见灵。病急乱投医,索性改念避水决,更无效果,我身体仍然纹丝不动,无论怎样也上不去。这下麻烦大了,过了一会儿,一脸汗水变成了一脸泪水。十分钟前,看着皇甫芳哭我还在乐,不料现在我也抽抽噎噎哭上了,也边哭边喃喃地叫着:“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妈妈。”
这才理解我的导师不留先生常常说的一句话:“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上学时我总觉得土行未必实用,且也有失体面,从来没有认真听讲把它当一回事,现在惨遭惩罚。
面前那龟也不是东西,我正在土里伤悲着呢,它却火上浇油放了个屁,“噗”的一声,正中我眼睛。我已经成了个溺土者,生死攸关之际,哪还有情绪和它计较,使足了劲大叫:“救命啊!救命啊!王教授!赵肥!皇甫芳也行!皇甫芳!皇甫芳求求你快回来,快回来把我拽上去啊啊啊啊啊啊!”
四周哪有人迹?岂料这龟扭过身体,一双绿豆眼瞪了我半晌,忽然笑道:“活该活该真活该!”
新鲜事怎么全发生在我身上?龟吐人语,而且还是华语,非同小可,我不胜骇异,立刻不动弹了,呆了半晌,才怀疑不是耳朵就是脑袋进了土,总之卡了,出毛病了,便小心翼翼问那龟:“龟兄,适才跟小弟讲话的,可是你么?你能不能再说一句给我听听?”
“OK,你想听什么呢?”
我想了半天自己想听什么,想到最后才知自己什么也不想听,就问:“龟兄,你说我还有希望从土里脱身出去吗?”
“渺茫,希望渺茫啊。”
“那,龟兄你能帮我捎个信托人救我来吗?”
“什么兄啊弟啊,老子岁数比你大多了,少来称兄道弟套近乎。”
先前我半信半疑,眼下我全信了,忙道:“认识您老人家我感到很高兴。”
龟头摇了摇,气愤地说:“你高兴了,我倒霉了,都是你这小子坏了我的大好事。”
“你我素昧平生,萍水相逢,老人家何出此言?”
“娜娜原本跟我定好在此约会。”龟大怒道,“被你小子这么一搅和,吓得她没了影踪,恐怕再也不跟我相好了。小子我问你,没交没情的,没名没分的,你跟我握什么手啊?让我的娜娜看了还以为咱俩关系暧昧。”
“不好意思,娜娜是谁?”我不解。
“说了你也不认识。”这龟的语气忽然呢喃起来,“性格那么好的年轻母龟,是一天比一天少了。她温柔、多情、可爱、体贴,就连咬我都是轻之又轻的,唉!真让我不忍心欺骗她,她太单纯了,让她背叛主子,跟我私奔,实在是太委屈她啦。”
“单纯?欺骗?背叛?私奔?”饶是我聪明过龟,却也不禁一头雾水。
“算啦。”这龟也颇豁达,长叹一声道,“这世道我早就看透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下次我再搞一个也就是了,下次你不许再破坏我的好事。”
如此风趣健谈的龟,还是比较罕见的。说句实话,我跟它聊得比和任何一个人相处都要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它笑嘻嘻地问你是谁?我笑嘻嘻地答我叫赵肥,你看像吗?它说像,可是赵肥是谁啊?我说赵肥是席思敏的朋友,它又问席思敏何许人也?我说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连席思敏都没听说过,席思敏其实就是区区啊。它“噢”了一声,说那我幸亏孤陋寡闻,不然还麻烦了。我说老人家你莫笑,等着瞧吧,迟早有一天我会名扬天下,一提我的大名,地球也要抖三抖。它点点头,说那大概是地球伤风感冒啦。
它又问我从哪里来,往哪里去?我便骄傲地介绍自己来自展华学院,你知道展华学院吗?对,我是移动系学生,还望多多指教。只见那龟头又点了点,说不敢当不敢当,多多指教不难,只是你得先从土里爬出来,展华学院我是知道的,打着魔法学校的旗号,四处招摇撞骗,里面其实全是垃圾,你是一个,还有那个公冶五,公冶五死了没有啊?
我说健在,前天还对学生们训话呢,这龟又打听其他教授,问大家都死了没有啊?我据实一一作答,不过当它提起我的导师时竟也问死了没有,我就有点不高兴了,怒道:
“他妈的,把屁放到王教授身上了!”
“哎哟。”这龟笑道,“小子发那么大火,难道王不留另遇名医圣手,可以生儿子啦?不对啊,你姓席,他姓王,席比王多了六划,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去,莫非干儿子乎?”
我说:“那是我的恩师,岂容你胡说八道?”忽然心中一凛,暗忖:“上次大战中,我的导师曾经负伤绝后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连我听见也属巧合。这家伙究竟什么来头?噢,天哪,它千万千万别是华久之教授化了妆变了形吧?否则对展华学院人人事事怎会知道的如此详尽?此地距离华教授洞府不远,这奇怪的龟就算不是他本人,想必也有瓜葛。”
是越想越像,一念至此,我看我出言应该谨慎一些,过一会儿如果提到华久之这个名字,务必要好好地奉承奉承巴结巴结吹嘘吹嘘,只听这龟又笑道:“行行,就算恩师吧,你现在困在土里出不去,不是正在给王不留丢人现眼嘛。”
我立刻气馁,嘟哝道:“是我学艺不精,跟我导师无关。”
脖子一耷拉,没了言语,沉默片刻,听那龟又问道:“对了,你的脸怎么搞的?成了这副德行?一开始我还以为非洲或者印度巫师来咱们中国蓄意捣乱使坏呢,若不是你汉语讲得那么溜乎,我差点没对你痛下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