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家的房子是一幢四层高的民宅。一楼是客厅和厨房,姑姑和禹水浚住二楼,三楼、四楼出租给附近学校的学生。姑姑信佛,客厅里摆着观音的佛像,每晚临睡前必定要跪在观音前,点上蜡烛和香火,念一个小时的佛经。禹水浚怕黑,不敢一个人在二楼睡觉,坚持守在旁边,有时跟着拜佛,有时就在旁边打瞌睡。直到姑姑念完经,两人才一起就寝。渐渐地听得多了,《大悲咒》、《般若波罗密多心经》、《金刚经》等佛经他能倒背如流。长期的习惯,导致他长大后成了夜猫子,不到十一二点绝对睡不着觉。
或许是佛经的潜移默化,他的心慢慢沉寂了许多,少了浮躁,少了叛逆,反而潜心于学习。小学毕业那年,他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入市重点中学。进入初中部后,同学们都是选拔自不同区的优秀学生,大家相处比较友好,班里没有那么多的八卦,没有人会打破砂锅过问他人的隐私。而且,他渐渐发现同学中其实单亲家庭的孩子挺多的,大家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了。
他的新同桌叫韩启春,一个胖胖的男孩,脸圆圆的,经常挂着笑容,不光学习好,头脑灵活,还特别会为人处世,可谓少年老成。新学期刚开始,韩启春就当上了班长。他不光和老师们相处融洽,在同学中也很快取得了威望和信任。
渐渐地韩启春成了他的好朋友,可能因为两人的成长经历非常相似,彼此颇有惺惺相惜之感。韩启春的家庭更加复杂,他爸爸是当地有名的富商,在市区拥有多家连锁超市,让人瞠目结舌的是,他家是个大家庭,除了爷爷奶奶,大奶和二奶及他们的孩子都住在同一栋楼。大太太生的是女儿,韩启春虽然是庶出,但终究是唯一的儿子,所以颇受长辈们宠爱。复杂的人际关系让他从小就学会了察言观色,八面玲珑。他嘴巴甜,乖巧懂事,大太太对他这个庶子还算满意,一大家子表面上还是和和气气的。
相对于小学时期的自卑、敏感和独来独往,进入初中后在韩启春的帮助下,禹水浚的性格活泼开朗了许多。他在班上担任学习委员,经常和同学们课后组织各种班会和活动。
父亲禹东庭从单位辞职后,便正式下海经商。他凭着过人的胆识和眼光,加上吃苦耐劳的精神以及豪爽的江湖义气,居然在短短三年内重振旗鼓、东山再起。他和几个朋友合伙在山西做煤炭生意,很快便有了数百万身家,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数目。随着时光的流逝,人们几乎忘却当年的禹东庭曾有过背叛家庭、逼死原配的过往,他被当选为市政协委员,重返政坛。再次翻身的禹东庭一扫昔日落魄时的沧桑颓废,变得春风得意,仿佛年轻了几岁。
禹东庭的东山再起是外公所料不及的,已到古稀之年的老人只是对着外婆和母亲的遗像唉声叹气。“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白发苍苍的外公经常将这几句话挂在嘴边唠叨。
禹水浚常常劝慰老人,“外公,您看看墙上不是挂着您最喜欢的书法《莫生气》吗?一生气,血压高,伤了身子就不划算了。您不还有我吗?您不想看着我长大,参加工作赚钱孝敬您?”
外公一听,笑呵呵地说,“好孩子,你真是长大不一样了,越来越会说话。小时候,你整天郁郁寡欢,不爱说话,我和你姑姑还担心你会不会成为问题少年。现在看来,不光是学习不用我们大人操心,你这么听话懂事,我这个老头子相信你将来一定会成材的。”
和父亲禹东庭关系的改善,源于韩启春的劝导。那日,开家长会,姑姑刚好身体抱恙在医院吊水,也没有告诉他,就通知父亲过来。父亲一身黑色西装,精神奕奕,器宇轩昂,听见老师表扬自己儿子的成绩名列前茅,脸上不自觉露出满意的笑容。
“原来禹东庭就是你爸,我听我爸提过,说他可是生意场上的能人啊。为人豪爽又精干,黑白两道都吃得开。你怎么老板着个脸,跟你爸完全没有互动,这可不像父子。”韩启春压低嗓子,跟禹水浚低语。
“我跟他没有感情。”禹水浚忿恨地说。
“听我一句劝,不管你父亲当年有多对不起你妈和你,你们终究是血浓于水的父子关系。你俩关系破裂,只会让你后妈和同父异母的长兄开心,他们将毫不费力地夺得本来属于你的那份财产。这么多年来,他们已经侵占了你很多幸福。识时务者为俊杰,你现在必须和你父亲搞好关系,不论你有多么不乐意,不管你打心底里有多讨厌这个人。”
“你叫我去讨好他?他背叛我妈,逼死我妈,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禹水浚看着韩启春,眼睛里透着一股无名的怒火。
“我知道,让你做到这一点很难。可你想想,如果你们关系恶化,谁最开心?是不是你后母和长兄?如果你们父子关系融洽,他们俩是不是会很紧张?如果你想为你妈出口气,就把本应该属于你的一切夺回来。你比我强多了,你是原配生的嫡子,我还只是个庶子。但我毫不气馁,本该属于我的一切我就应该攒在手中。我绝不只是父母一夜欢娱的产物,我要他们付出应有的代价。你好好想想吧。”韩启春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
禹水浚沉默了好一阵,韩启春的话在脑袋里振聋发聩。从来没有人跟他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料想过韩启春这样一个只有十三岁的少年有着这样的一番心机。组合家庭里长大的孩子太可怕了,要在夹缝里生存,就要学会曲意逢迎,要学会掩盖自己的真实想法,要不断强大自己,打垮对手。
一个星期后,禹水浚第一次主动给父亲打电话,约他周末在学校附近某西餐厅吃饭。那天父亲早早地就在西餐厅里等他,脸上挂着笑。大堂经理端来了一瓶年份很老的葡萄酒,父亲指着禹水浚对他说,“这是我儿子,他考试又考了全班第一名。今天高兴,要多喝几杯。”经理堆着笑,奉承地说,“您这么年轻,看不出来儿子都这么高了。学习这么好,您肯定是个好爸爸。”
禹水浚低着头,扒了几口饭,忍不住咳嗽了几声。父亲脸上笑得很尴尬,呵呵几声,便没有再说话。两人默默吃完了饭,临走时父亲轻轻说了一句,“孩子,你长大了。”
回到家,禹水浚发现书包里多了一叠钞票,应该是父亲趁自己上洗手间时偷偷塞到包里的。如果是往日,他肯定嫌弃地要把钱还回去,但是现在他默默地收起来。韩启春的话不无道理,他早晚要夺回本来属于自己的一切。
暑假到了,禹水浚把韩启春叫到家里。外公当时正好在姑姑家小住,韩启春乖巧地跟老人说,“爷爷好,我是禹水浚的同桌,我想带他去我家住一段时间。”韩启春嘴巴甜,长得又讨喜,学习好,在班里也是前几名。外公和姑姑都很放心禹水浚去他家玩。
韩启春成了禹水浚的头号军师,在他的策划下,首先,买了一堆礼物,有给爷爷奶奶的,有给父亲的,有给吕后和禹超然的。然后,韩启春安排自家的司机开车亲自送禹水浚到他家的别墅区。这是禹水浚第一次单独主动回这个家。
别墅区坐落在裕清市新的经济开发区,现代化欧式风格的建筑群依山而建,与优美的自然景观交相辉映。放眼望去左右各有起伏的环山围绕,登高远眺,视野开阔,不远处是一个绿草萋萋的高尔夫球场,旁边还有个云蒸雾缭的生态湖泊,似是湖光掠影、诗意栖居之地。
父亲早就在门口等着他,“同学也一起来了,快进来坐。”
爷爷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台阶前,看到他非常高兴,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他的小名。奶奶的眼圈有点红,一脸慈爱地看着他,“浚儿,几年没见,都长这么高了。还是有点瘦,光顾着抽条了。”
不知是碰巧还是有意,吕后和禹超然都不在家,他俩一放暑假就出国旅游去了。没有见到这两个自己厌恶的人,禹水浚轻松了许多。拉着爷爷奶奶的手,说一些学校的趣事,逗得两个老人哈哈大笑。韩启春也不含糊,围着他家院子转了个圈,又楼上楼下看了个遍,最后得出结论,说此地依山傍水是个藏风聚气的风水宝地,引得禹东庭颔首点头,直夸他聪明懂事。
晚上,禹东庭安排两人睡在他房间隔壁的书房。这是一间典型的中式书房,非常宽敞,足有三十平米之大。咖啡色的木地板,深棕色的书架,昏黄色的落地罩灯,古朴素雅的流线型树雕,两个大大的青花瓷瓶,给人一种宁静、沉稳的感觉。墙上挂着一幅古画,画上两只小鸟落在开着白玉兰花的树枝上,交颈相依,鸟的羽毛是用纤细的笔画勾勒出来的,旁边用遒劲流畅的草书写着“山野低徊落雁斜”,意境悠远,古趣盎然,画纸虽然有些发黄,但年代久远的历史沧桑感还是掩盖不住古画的精美。窗台前摆着一张仿明清造型的黄花梨木翘头案,十分适合文人雅士赏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