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母亲的死,他有过诸多疑问。姑姑的解释大概就是,母亲应同学之邀,赴母校东门市师范学院参加同学聚会。第四天早晨准备返回的时候,被同学发现死在学校宾馆的房间里。房间是朝里面锁着的,窗户外面是四层楼高的峭壁,没有发现任何指纹和脚印,可以说房间是个密室。桌上有瓶未吃完的安眠药,还有一封简短的遗书。
警察调查了案发现场,没有发现入室杀人的迹象,遗书的笔迹经父亲等人辨认,确定是母亲的亲笔遗书。最后,警察定性为自杀,很快便结案。
斯人已逝,留给亲人的是无尽的悲伤。林静雅是外公唯一的女儿,她的香消玉殒对白发苍苍的老人来说是何等的残忍。外公当时已经退休,这也是父亲禹东庭敢在母亲过世半年后就迎娶吕后的原因之一。对父亲而言,外公已无职无权,无需忌惮。
姑姑禹若云深知禹东庭的为人,她及时把禹水浚带走的确是出于对他的保护,之后发生的风风雨雨确实不是一个五六岁孩子所能承受的。父亲禹东庭不顾爷爷奶奶的反对,坚持将吕后及私生子领入家门。在他眼中,禹超然才是禹家长子。此举彻底惹恼了本来就老年丧女、心力交瘁的外公。外公虽然退休,但在市里面还是有很多同僚和旧友帮忙。外公向市纪委实名举报禹东庭存在婚外情、违反计划生育、养育私生子等罪状。当时正值国地税实行分税制改革,年富力强、春风得意的父亲刚刚当上市国税局副局长没几天,就被纪委隔离审查,最终被迫辞职。
父亲辞职后,消沉了一段时间。禹若云带着禹水浚在另一个城市过着平静安宁的日子,那时候善良的姑姑经常会偷偷带着他去看外公。外公老得很快,老人很难承受得住老年丧女的打击。没多久,外婆因为过度伤心抑郁而终。外婆过世后,外公一个人过日子,反而更加坚强起来。或许,是因为有他这个外孙,作为唯一的精神寄托。
家里的变故让禹水浚的心智迅速成长,他变得比普通的同龄人更加敏感成熟。记得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次姑姑带他去外公家,他玩了很久的陀螺之后,不知不觉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中,听见姑姑和外公在旁边聊天。聊天的内容,他至今还记得。
“若云,静雅的死始终都是一个不解之谜啊。当年,警察断的是自杀,但无论怎样都说不通。静雅没理由自杀啊,上有年迈的父母,下有幼嫩的儿子,即使她当时是知道了自己的丈夫有了婚外情,甚至有了私生子,她也不至于那么狠心,抛下一切。她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和她母亲三十多岁才有了这个孩子,不容易啊。打她小时候开始,我就以我经历过的苦难教育她,人生没有一番风顺、平平坦坦的大道。困难对于强者来说,是人生的财富,对于弱者来说,是万丈深渊。我女儿不是弱者,以她的心理素质绝不会诉诸自杀来逃避问题。”外公的声音有些颤抖,说到情深处,哽咽不已。
“林伯,您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嫂子在九泉之下看到您这么伤心也会不好过的。我知道,都是我哥,他对不起嫂子,对不起您一家人。您对我们禹家有恩,他却做出这样忘恩负义的事。”姑姑也跟着抽泣不止。
“静雅的性格有坚强好胜的一面。记得小时候,她还只有七岁,一次食指上长疮,疼痛不止,那会在农村,条件很差,我深夜带她去乡里的诊所。赤脚医生没有打任何麻药,直接拿戳子蘸上酒精,把疮捅破,在里面搅了很多次,才把脓液处理干净。小小的食指指头被捅了个大洞,当时我看了都心惊不已,静雅却咬牙一声不吭。回到家,看到她妈妈才撒娇喊疼。”外公强忍着悲痛,继续回忆往事。
“初中三年,她坚持骑自行车上学。有一天傍晚,我出去办事,刚好路过她学校附近,就想着顺便去接她。当时学校附近正在修路,路还没有修好,却有很多车子行人穿行,高高的水泥路旁边是个大坑。我远远地看到静雅骑着自行车,在新修的水泥路边上走。我刚想喊她的名字,忽然一辆庞大的水泥搅拌车紧挨着她身边开过去。当时,她的左边几厘米处是搅拌车大大的车轮,右边几厘米处是高高的大坑,相当于悬崖。只要她车头一偏,手一抖,无论倒向哪边,后果都不堪设想。有那么一秒钟,我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我不敢叫她,手心攥得全是汗。静雅却临危不乱,目视前方,稳稳当当地骑着自行车,等搅拌车从身边过去。我大呼了一口气,跑过去紧紧抱住她。静雅说,她当时也有点后怕,但她告诉自己,一定要冷静、不能慌。生死在一线之间,靠的是强大的心理素质。若云,你觉得静雅会自杀吗?”
“林伯,我明白您的意思,以您对嫂子的了解,她的性格不会自杀。那就是说,是他杀。而且是警方查都没有查出来的密室杀人。那就有几个疑虑,首先,那封遗书让人匪夷所思,遗书的笔迹经鉴定确实是嫂子本人的手笔。其次,是谁杀了嫂子。房间里的财物完好无损,这就排除了盗窃劫财的可能。嫂子的身体也没有受到任何伤害,不存在奸杀。剩下的只可能是仇杀。难道是我哥?嫂子去东门市那几天,哥都跟我爸妈在一起,而且我也可以证明当时他白天确实在家。至于晚上,东门离我们裕清市上千公里的路程,一个南一个北,即使连夜坐特快火车也要二十多个小时,时间上不可能。也就是说,他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再次,就是和嫂子当时在一起的那拨同学了。警察当时一一给他们做了笔录,也没有发现谁有作案嫌疑。关键是作案动机,嫂子人缘极好,七年没见面的同学,大家约着去母校聚会,谁会在这个时候杀人呢。还有一个嫌疑人,就是吕秀芹和她的儿子禹超然。当时,警察调查取证的时候,这两人我们都还不知道他们的存在,也就没有调查他们的作案时间。禹超然比浚儿大两岁,七岁的小孩杀人是不可能的,更何况禹超然的资质还没浚儿伶俐。吕秀芹这个乡下女人,没读过什么书,没受过高等教育,以我对她的了解,虽然她本性贪婪自私,喜欢搬弄口舌是非,但她胆小怕事,凭她的智商千里迢迢弄出一个密室杀人,我觉得不太可能。”姑姑的分析逻辑性强、切中要点、条理清楚,外公听了也默默点头。
“是啊,你说的不无道理,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的一个心结。我老了,走不动了。如果真有人蓄意杀人的话,我希望老天有眼,能早日让凶手绳之以法。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如果我等不到那天,我的外孙浚儿肯定能等到。”外公说得悲壮凄凉。
窗外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雨水敲打在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给屋内的人更增添了一份愁云惨雾的气氛。禹水浚听着听着,眼睛湿润了,泪水把沙发上的布垫都打湿了一大片,他假装翻了个身,拿抱枕压住那片湿痕。
之后,再也没有听到外公和姑姑提及母亲的事,也许大家为了给他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在他面前尽量避开伤心的往事。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被人追杀,梦见母亲胸口插刀、鲜血淋漓地站在自己面前,梦见吕后和禹超然对着他阴测测地冷笑。吓得他不敢一个人睡觉,神经变得格外敏感。
学校里,一个同学当着全班同学的面笑他没爸没妈,是个没人要的孩子,他一时火气,把那个同学揍得满脸是血。回家的路上,那个同学纠集几个高年级同学对他围追堵截。他不知哪来的勇气,左手从地上操起一块砖头,右手从书包里拿出一把锋利的水果刀。他已经隐忍了很久,同学暗地里对他的嘲笑不是一天两天了,他早就把刀准备在包里,随时准备自己愤怒的小宇宙爆发。谁都怕不要命的,那伙同学见他一副殊死搏斗的神情,反而胆怯了,无人敢上前,最后那个受伤的男孩只好自己回家带家长来学校讨说法。
搞得姑姑到处求人赔不是,后来老师还是通知了父亲。那天,在班主任办公室,他见到了久未谋面的父亲。禹东庭似乎沧桑了不少,脸晒黑了,额头上多了几道皱纹,一直笔挺的脊背略微有点弯,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他低着头,默默地听着老师对儿子的数落。忽然,眼睛落在禹水浚的身上,他抬起了手,禹水浚闭上眼睛,等着父亲的一巴掌落下来。结果,没料想父亲的大手只是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头。
“请您放心,以后这种事不会再发生了。”禹东庭恭恭敬敬地对老师说,一副谦卑检讨的模样。
事后,听说父亲赔了一笔钱给那个受伤的同学,还给老师送了礼。之后,学校里无人敢再惹他,也没有人敢作他的朋友,慢慢地,他成了彻彻底底的独行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