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漆锃亮的林肯牌轿车,拖着宽大厚重的身躯,绕过别墅主体建筑,从南边来到西侧的又一栋坐北朝南的三层洋房前。
东门开处,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缓慢钻出车厢,信手合上车门。迎面的西山落日,映照得他那滋润的脸庞满面红光。他转过身,理了理胸前那条红底白点领带,尔后步上台阶,走进这栋比东侧的主体大楼小去很多的又一栋三层楼房。
及至门厅,有女佣迎上来帮他卸去外装。他在浴间象征性地洗完脸之后,便被安妮夫人叫到一间会客室内。
“伯龄,老爷子回来的啦。”
“嗯。”吕伯龄接过女佣送过来的茶杯,浅尝辄止,并未作出更多反应。
坐在另一侧沙发中的安妮,若有所思地目睹了丈夫一阵。又小声问道:“他从南都带回来两位外孙女,而且要你早点儿过去,他说,他有话要说,会不会就说那件事?”
“也许吧。”一直默然无语的吕氏集团总经理,终于颔首以应。“临去主体之前,他已经对我做过这方面表示。”
安妮沉吟地凝视丈夫,迟疑良久,最终还是道明了心中顾虑:“那……他能公平待你吗?”
夫人知道,丈夫吕伯龄,并非公爹吕光韬已出。而今他年事已高,又从主体带回来两位嫡亲外孙女,并且言明,将重新分割其原本依法应当全部遗传给吕伯龄的财产及产业。这对他们夫妻而言,能不是面临的一场新的挑战吗!
要知道,血脉相承,子承父业,是我们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理念中,两条最基本的问话元素。她是世人为了使自己的生命得以延续,使自己创造的物质财富,得以兴旺发展的唯一途径!
应当说,这是自然人自我保护意识中的一种本能反应。而且这种反应,不同的民族,不同的文化理念,所作出的反应模式,也不尽相同,甚至有些还截然相反。
据说在印度,一个家庭为了筹集出嫁女儿的陪嫁嫁妆,可以搅得倾家荡产。而我们中华民族恰恰相反,走的也是重男轻女、男尊女卑的传统老路。
安妮是娘家三兄妹中的小女儿,上面另有两位哥哥。由于她从小聪明伶俐,深得父母宠爱,活脱一枚父母的掌上明珠。问题是宠爱归宠爱,“明珠”归明珠。在“子承父业”的文化理念中,她同样成了父亲遗产继承的最大。也是最直接的受害者。
十多年前她临出嫁,适逢其父身患绝症,不久人世,弥留之际一纸遗嘱,给了安妮一千万作为陪嫁。这在亿万富豪的数亿身价中,压根不成比例。然而,老头子一伸腿,安妮小姐欲讨无门,欲哭无泪。幸亏其母见她可怜,私房钱中再抠一千万,送给了她。
无奈之余,安妮小姐只能认命,带上区区两千万家当,嫁来夫家。
而今,丈夫吕伯龄在父亲的家业和财产的继承问题上,也同样面临挑战。而且这种挑战将不按“常理”,不按传统的游戏规则“出牌”。
因为,按照传统的文化理念“子承父业”吕伯龄可十足是个男儿身。而那两个突然冒出来的对手,不过是一对弱女子。若依安妮小姐父亲的做派,能够留一点儿残羹剩汤,就已经不错了。还能奢望跟舅舅平分秋色?
可惜,可叹又可悲的是:吕伯龄并非吕光韬已生,从而违反了又一条,而且是更重要的一条“血脉相承”的文化理念。看起来昔日的安妮小姐,和今天的吕伯龄先生,在继承家业和分割其父财产问题上,都十足成了传统观念的最大受害者。
而且,问题的严重性还不止于此。
吕伯龄作为吕氏集团的总经理、执行总裁,权利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他的上面还有一位养父,担任的是整个集团的董事长。
业务上按公司规定,亿元以上的项目,必须由董事长亲自审批。当然,吕伯龄的业务能力很强,吕光韬的“审批”只是象征性的。问题是董事长掌控着全公司所有行政人员的,人事任免的决定权!也就是说,即便吕伯龄这样的总经理,只要作为董事长的吕光韬一句话,随时可以把他撤职!
而且,按规定,持股人在公司内的地位,是根据其手中握有公司股权份额的多少,所决定的。
六十年代中期!吕伯龄从英国剑桥大学学成归来!适逢养父有一外甥,也从内地偷渡来到香港。吕光韬什么话也没说,便从自己当年两个多亿的个人财产中拿出一个亿,分别由自己和他那外甥各持五千万股,自己是加上妻子安妮陪嫁过来的两千万,(当然也有董事长吕光韬的任命),合理合法地坐上总经理宝座的。
而今,吕光韬名下的个人资产已达到二十四亿之多,他又从主体带过来叶家的姐妹,就算养父不偏心,让叶家两姐妹,加上那个外甥和他吕伯龄四个人一起,平分他的二十四个亿。那么,吕伯龄头顶不仅永远有一位掌握自己命运的董事长,就连他的总经理位置也岌岌可危。
因为按公司内部规定,持股人的股权份额,是可以相互转让的。而创业之初由于种种原因,吕伯龄曾经把自己名下的财产,转而投资创建了另外一家属于他个人的企业。所以,至今吕伯龄在吕氏集团实际所持股份的份额,还不到三个亿。
基于这一关,要么大权在握的养父吕光韬董事长,重新宣布新的规定。要是不宣布新规定,对方三个人一联手,那他吕伯龄吃不了就得兜着走。
退一步说,即使养父不让外甥参与继承,那么,让叶家两姐妹其中某一位担任董事长,吕伯龄也是心有不甘的。
吕氏集团本是养父吕光韬创建的天下,他像握着尚方宝剑似的,压在自己头顶,吕伯龄可谓心服口服。可是,要让一介对集团的壮大和发展无寸进之功的女流之辈,压在他头顶,吕伯龄能心安理得吗?
本来,按照港岛有关继承法,自己是养父吕光韬的财产和家业的唯一继承人,而今却有了竞争者。要说吕伯龄内心一点隐痛都没有,那肯定不是真的。但,要说此前吕博士对此一点心里准备都没有,那也不是真实的。
几年前内地开始实行改革开放,吕光韬作为吕氏集团董事长,借助去深圳考察投资项目的机会,回过一两趟南都老家。返回港岛后,对其女婿大加赞赏,对其三位外孙儿女,也标榜有加。从而引起了吕伯龄的警觉,也曾小心地询问养父,是否考虑让其女婿,或者三个外孙儿女前来香港,继承他的家业?
可是,当时的吕光韬一脸苦笑,说他的三个外孙全都自视清高。他其实已经暗示过他们,可以送他一笔财产,也可以让他们前去香港接管他的产业。可三位外孙儿女有的立志当记者,有的要当高级工程师,全都表现出对财产的不屑一顾。
吕伯龄听了不禁哑然失笑,显得不以为然。作为剑桥大学的经济学博士,又是一位商海沉浮打拼了许多年的公司老总、实业家,不是没关注内地人的思想动态。也不是不懂得人类最本质的个性态度。
他认为:自然人的人生态度应当分为两大类,一种叫“自然人生观”;一种叫“理想人生观”。
自然人生观是每一个自然人与生俱来的本性所为,是一个人从降临人世就知道追求的满足,快乐。以及,为了达到这样的目的,所必备的要求——物质拥有。因此,自然人生观,是人的一种本能反应。
而理想人生观,则必须通过人们历经后天的学习和教育(或者叫训练),使其思想、操守,达到了一个比较理想的思想高度。比如乐于助人,甘于奉献自己,见义勇为等等,更为高尚的人生思想境界。
由于“自然人生观”出于人的本能,而“理想人生观”则是“外力”推动的结果,所以人们一旦离开了“外力推动”,其人生态度,很容易回归到本能的“自然”状态中去。
当然,吕博士毕竟是博士,他不是不明白叶家兄妹有权分得养父部分财产这样的道理。他此时心疼的不是财产分得多少,而是忧虑在一介女流之辈手下,当她的高级打工者而心有不甘。
但思来想去,吕伯龄也没能找到一个更加理想的解决办法,只能听天由命。当下,他推开茶杯,站起身来说:“算了,我们走,我跟了这些年,相信老爷子会有个合理安排的。”
吕伯龄的住房和养父的住房,同在一个大院内,也都是三层洋房。不同的是,吕光韬的楼房坐西朝东,而吕伯龄的却坐北朝南。楼体面积也小很多。但两楼之间却有内走廊相连。
在吕伯龄和夫人安妮的身影,出现在养父别墅底层大厅入口处时。单小清、文静两姐妹,双双迎上来,呼唤一声“舅舅您好!”
吕博士似乎多瞥了一眼小外甥女,随之不失风雅地摆了摆手。“坐吧,都请坐,一家人不必客气!”
语毕,他撇下两姐妹,径直来到养父面前,恭敬问候一声:“爸爸!您回来了。”
吕光韬颔首以应,指指身旁沙发,“坐吧,都坐下来吧。”
光韬老人的座位,设在底层大厅最西边的缓冲平台下方。是并行的两张单人宽体沙发,中间隔一茶几,老人坐在北边一张沙发中。两边各陈一排沙发或其它坐具,呈八字形向外排开。
伯龄夫妇坐在老人北侧的一长沙发中,小清、文静两姐妹,则相对坐在外公南边。仆人们一阵忙碌,献上水果、饮料之后,吕伯龄总经理开始不紧不慢地,向董事长汇报起在他离开香港这段时间,公司里所发生的一些比较重要的事件。
吕伯龄语速较慢,说得也比较详细。而吕光韬却听得有点儿心不在焉,不时还搭眼瞧瞧南边不远处一座根雕制作的大型艺术座钟。
而年轻的小清姑娘,则不时把审视的目光,窥测在斜对边的舅舅身上。
如同她关注安妮,是为了拿她跟田欣做比较。她此刻关注伯龄,也是为了拿他跟江滔做比照。
前面说过,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大学生,对曾经是她姐夫江滔的印象,简直太差了。她觉得他好酒好色,好吃懒做,一事无成。眼下跟她这位即将成为亿万资产继承人的姐姐比起来,还得加上一条“一文不名”的穷光蛋。
相比之下,坐在斜对面的舅舅吕伯龄,生得肤色白净,心宽体胖,器宇轩昂。罩一条西式吊带绅裤,束一件深红隐条绸质衬衫,架一叶金丝琇琅眼镜。缓品香萌,细语轻声,姿态优雅,斯文有加。就连时隔不久在晚餐桌上,吕伯龄博士的举手投足,行为举止,也让小清姑娘大加赞赏,羡慕不已。
不错,餐桌上吕博士也喝了酒,但他和外公一个样,只是在就餐时喝了一小杯红酒,作为开胃酒。哪像江滔每天中餐晚餐,餐餐必喝。据说有时候他写东西呆壳了,不同写作手法之间难以取舍,遂操起就凭一阵猛灌,一直灌得昏天黑地,才“借酒壮胆”,凭“一冲之性”,抓住一条思路直写下去。跟我舅舅吕博士比起来,那哪叫品尝美酒哇,纯粹说命!
虽说单小清作为一位待家闺中的未婚少女,传统观点在其脑海中根深蒂固。尽管有些人对婚外情趋之若鹜,但小清姑娘心里还是十分反感的。不过,反感虽然反感,并不妨碍姑娘此时已在内心,替正当行婚外情之道的田欣小姐“出谋划策”,你田欣要么不找情人傍大款,要找情人傍大款,傍住我舅不就得了,干嘛要傍江滔那小子,说他小白脸也算不上,虽然他年龄比我舅小,但是肤色不够白。
小清姑娘对江滔可畏恨之入骨,认为他昔日欺骗和玩弄她姐姐叶文静的感情,而今又是她的杀父仇人!姑娘暗中发誓必须寻找机会,报此一箭之仇!
晚餐之后,一家人又餐厅返回客厅,在比较压抑的气氛中,吕光韬老人开始了他蓄势已久的一席长谈。
老人的谈话是从主体解放前夕,他从南都来到香港,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态变故开始的,更像是他对自己的倥偬人生的追思和回顾。
他谈到了自己对亲生女儿吕淑贤的思念。谈到了来港岛创业之初的艰辛。话语中,时或流露出对文静、小清以及叶浩他们三兄妹的舔犊之情。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应当感谢你们的父亲,是他在你们母亲走了之后,历尽艰辛,把你们抚养成人。而且,个个都培养教育得很有才华、有抱负、有志向,让我看到了我们家族未来的希望……”
老人端起几上的茶杯,轻呷一口。他的情绪很是激动,面呈烧红,指臂颤抖,以致坐在他侧后的菲佣阿珍,都能隐约听到主人细微而急促的喘息声。
吕光韬老人在评价自己外孙兄妹时,温情四射。令坐在他北侧长沙发中的养子吕伯龄,不免心寒。
养父对其外孙儿女如此看重,感情的天平失衡,在所难免。自己想获得巨额财产继承,固然美梦一场,董事长的乌纱帽,也肯定会落到这对姐妹花身上。
虽说晚餐桌上老头子说了,留在南都的外孙叶浩已经明确表示,他只继承外公留在南都九华山的那套公寓,放弃继承外公在香港的其它产业。可这对姐妹花却是冲着养父名下几十亿资产来的,只要他们三“平分秋色”,两姐妹的股份份额,也肯定在他吕伯龄之上。
看起来我吕伯龄辛辛苦苦大半辈,到头来在吕氏集团,还只能算个打工仔。只不过过去的顶头上司是养父,今后却是对面那两姐妹花中的某一个。
“看情形可能是大姐叶文静,”吕伯龄心里开始了胡思乱想,“因为小妹单小清还在北京大学里读研,老头子对子女接受良好的教育,还是相当看重的……”
吕博士艰难地动了动身子,下意识地、幽幽地叹了口气,不无痛心地半眯上那双长眼睛,怠倦斜靠在柔软的沙发中。思绪渐渐飞向了异常遥远的,但对于吕伯龄而言也是相当清晰的另一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