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都东方公司三楼总经理办公室内,江滔独自一人辗转在前任总经理王子华“遗留”给他的“大班”椅上。时而哀声叹气,时而猛抽香烟。面前桌上的烟灰缸内早已堆积如山,办公室内更是乌烟瘴气!
近来,公司的运营情况极不景气。
东方公司赖以为生的“港方代表”田欣,早在前妻叶文静的“……将带她远远走开”的运作下,几个月前就不见了踪影。而与吕氏集团原本仍在延续的业务,也在最近蓦然终止了!
他们公司与港方并无长年业务合作关系,所承接的业务,每次都是“港方代表”田欣拿来订单,签订临时协议组织生产的。眼下,田代表“杳无音讯”订单也不翼而飞。弄得江滔一头雾水,却又莫名其妙。
近来,有迹象表明,香港吕氏集团正在和他跟王子华的老手——李玉涵的轻纺公司有过接触。一些原本应当是东方公司承接的订单,却转到了李玉涵手中。而这种现象发生在前妻叶文静随同外公去了香港之后。江滔肯定这件事与叶文静有关,因为他听说叶文静去香港后不久,便走马上任登上吕氏集团总经理宝座。或许她为了兑现自己的“为了你和小清的幸福,我将带着田欣远远走开”的承诺,从而利用手中职权,掐断了与他江滔包括业务上的一切联系。江滔心想。
除此以外,江滔实在找不到吕氏集团中止与东方公司合作的理由。
问题是如此一来,叶文静留给江滔和单小清的病不是幸福,而是实实在在的绝望和痛苦。
在他和叶文静正式分手之后,单小清一直催促江滔早日完婚。可惜的是,婚礼日期却一拖再拖:十·一,阳历年,或其中某位的生日。但总一一错过,无法如期举行。
原因是江滔曾经发过誓,要和单小清举办一次“像模像样”的隆重婚礼。
然而,要想把婚礼举办得像机个月前,叶浩和石玉萍结婚时那样隆重,需要的是一笔令人咋舌的巨额资金。而眼下,江滔缺少的就是金钱。
不久前,他和他的公司,被外省一家制鞋厂坑了一下,白白损失了数十万元人民币。不仅拼光了王子华赚下的全部家当,而且,把东方公司赖以起家的皮鞋厂,也拖进了濒临破产的边缘。
原来,公司在与香港吕氏集团的业务合作中断之后,公司自己的主打产品——皮鞋的销售额,也全面下降。
在上海、北京包括本市的销售网络,在与同行的激烈竞争中,完全处于劣势。尤其南方一些城市的皮鞋生产厂家,所生产的皮鞋,不仅款式新颖,而且价格低廉得令人咋舌。他们的市场零售价,简直低于江滔旗下皮鞋厂的生产成本。
江滔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派人前往调查,真相很快大白。
原来,人家生产皮鞋所用的革,是一种多层革。那是说同样一块革,人家可以用特殊技术,将其切割成亮层、三层、甚至更多。
换句话说,你江滔生产一双皮鞋所耗的料,人家可以生产两双、或者三双,你哪是人家对手。
探明真相之后,江滔当然也不是傻瓜,即刻去了K州市一家制革厂,一甩手定购了三十多万元“多层革”。
不幸的是,他在制鞋、制革方面纯粹外行。从技术层面上讲,皮革虽然可以多次分层,但也不能“任意”分割。
肚档部分的猪皮较薄,一般是不宜分层的。背背部分包括更厚的中皮,也只能分两层或者三层,不能再分。再分层皮革太薄,生产出来的皮鞋,只能是穿上脚走一街区就开裂的“过街鞋”了。
由于江滔外行,签订合同时只统称“多层革”。结果,人家发给他的皮革小则三四层,有的牛皮甚至五六层。
生产厂家也不知就里,一味遵从“江总经理”的“指令”执行。结果,生产出来的皮鞋一经上市,便很快遭到消费者投诉。结果可想而知,所生产的皮鞋全部作为伪劣产品,被销毁的销毁,查扣的查扣。江滔因此血本无归。既缺少举办“隆重婚礼”的钱,也没有结婚办喜事的心。
他正独自一人在办公室内“借烟烧愁”,焦虑不安。忽然,销售科长陈维国得意洋洋地走了进来,向他报告:“喂,江总,有个好消息。”
“哦?!”正愁不知“路在何方”的江总经理眼睛一亮,散发出生的光芒。赶紧问道:“什么消息?!”
“小油条这个人……您还就记得吗?”陈维国神秘地笑笑。
“记得呀!”江滔马上回答,“不就深圳那位经常来我们公司的业务员吗?”
原来,自从田欣离开江滔之后,她与东方公司的业务接洽,都是靠她委派深圳合作单位业务员,从中联络的。而这位中间人就是这名外号叫“小油条”的年轻人。
虽说后来吕氏集团中断了跟东方公司的联系,这位“小油条”便同时失去踪迹。但毕竟时间不长,江滔哪能忘记呢。
“小油条今天来找我了,”陈维国继续报告:“说是深圳有一家新挂牌的外资公司,想在内地寻找合作伙伴。”
“新挂牌的公司?可靠吗?”毕竟刚刚吃了个大亏,江滔心里多了份警觉。
“应当说是可靠的。”陈维国将一迭材料搁在江滔面前:“从小油条带过来的材料上看,这家叫恒丰的有限责任公司,注册资金五千万,隶属香港弘基集团。而弘基集团在香港,也是一家知名的大财团,其实力与吕氏集团不相上下。在香港企业排行榜上,名次都是靠前的!”
江滔翻阅着材料,沉思良许,又向,“那么,这家恒丰公司经营的是哪些项目,跟我们对口吗?”
“应当说是对口的。”销售科长答道:“他们出口的主要是服装。这些年我们已经跟吕氏集团合作过,可谓熟门熟道。而他们向内地销售的,主要是液晶电子表,和电动儿童玩具。这两种商品此前我们虽未曾经营过,但都是眼下主体市场上的抢手货。我想,打开南都市场是没问题的!”
“那好!”江总经理终于下定了决心,“你去叫他过来,顺便也把张部长请来,我们一起跟他谈一谈。”
“小油条”真名叫蒋干,生得又瘦又长,纤细的如蛇腰,似乎支撑不住上身重量。走起路来总有点儿晃晃悠悠的,让人觉得不实在。
加上他名字又和《三国演义》中的那位,中了周瑜反间计的曹操的“谋士”相同,这让刚刚受骗上当的江滔,总有点儿放心不下。
不过,根据他和张凤根、陈维国三个人,与小油条蒋干的谈话过程中,又觉得这件事的可信度,还是挺高的。
按照蒋干的说法,恒丰公司有意在比较发达的东部地区,发展一批代理商。南都自然是他们的首选之一。而蒋干由于此前已经和东方公司打过交道,可以说是熟门熟道,首先找到江滔他们,应当是情理之中的事。
加上蒋干首先言明事成之后,自己所要得到好处,也就明确了自己来找东方公司“谋私利”的目的。而且,他所带来的材料复印件,经过核实,全都是真实可信的。一时间,便逐渐打消江滔他们心中的疑虑。
几经商量,三个人决定不日随同“小油条”前往深圳“实地考察”。酌情跟恒丰签订有关协议,做他们在南都的代理商。
如此一来,濒临绝境的东方公司,似乎看到了起死回生的“福祸”希望。
连日来,积压在江滔心头的愁云,烟消云散,豁然开朗。他似乎已经看到一年前,东方公司与吕氏集团最初合作的那种辉煌!
一时间,江滔喜上眉梢,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愉快。同时,他也想把这份好心境,传导给另一人分享。而且,也必须通过她,核实恒丰公司资金流动情况,以增强对恒丰公司经济实力的考察力度。
于是,在江滔打发走张凤根、小油条一干人之后,随之抓起桌上电话。
“哪位?”耳机里传出一位女人的声音。
“小清吗?是我!”江滔笑笑:“今晚有空吗?我想和你见……”
“没空!”没待他把话说完,对方便“啪”一声挂了电话。
江滔愣了一下,望着嘟嘟着响的耳机,苦笑地摇摇头。
他知道,近来单小清好几次约他,都被他以“公务缠身”而予以拒绝。这是“老同学”因“自讨没趣”的温怒,而对他实施的“报复”。
于是他再一次拨动了号码。
电话铃响了好一阵,对方才再度抓起耳机,不过没有说话。江滔也不等她回话,便对着话筒哄小孩似的劝道:“哎,小清,实在对不起哟。近来公司这档子破事,确实搅得我头昏脑胀,以致冷落了您——我的好人。现在,我向您赔不是,还不行吗?”
耳机里只有沙沙的电流声,单小清没有回话,但也未曾隔断电话。江滔赶忙又说:“不过小清,最近好了,我们公司就要柳暗花明、时来运转了!但有些事还要向您请教,请您帮忙。所以,想请您今天晚上,务必和我见见面,好好聊一聊……”
“妈的,你说来说去还是因公事才见我,我吃你们公司的亏还少吗!”单小清在电话里尖着嗓门骂道。“不见!”
“哎哎不能挂电话,小清,听我把话说完。”江滔赶忙打招呼:“其实,公司里的事再大也是小事,谈不谈无所谓。我想和你见面,确实因为想你。小清,我的好人,我确实好想你啊!呜呜!”
江滔竟对话筒,做了个很响的“飞吻”。尔后继续诱惑:“答应我吧,宝贝,晚上见。我一定会让你心荡神摇,怨气云消!”
“轻薄!”单小清轻骂一句。听得出,她的怨气已经“云消”了。
过了好一阵,她仿佛经过了一番深思熟虑之后,才懒洋洋地说:“好吧,晚上五点,你在新街口等我!”
“新街口?为什么要在新街口等你?”江滔好生奇怪,“我有车,可以直接去你银行接你嘛。”
“你那破车!”单小清轻声骂了一句,尔后调高嗓门,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想见我就五点钟去新街口,不想见就拉倒,不要问为什么,无可奉告!”语毕,“啪”一声挂掉电话!
怀着忐忑的心情和满腹疑惑,江滔五点钟不到便驱车赶到新街口路口。他把那两红色丰田小面包停靠在十字路口南侧边,自己下车巡视整个路口。
差不多五点钟,一辆崭新的皇冠牌乳白色轿车,从北边沿中山路疾驰而来,穿过路口骤然减速,缓缓停靠在江滔所在的马路对边。
车门开处,着一袭粉红紫罗兰印花旗袍的单小清,美人鱼般的滑出车厢。担动着水蛇似的纤腰,风情万般地偎伏在驾驶座窗口,媚态十足地和驾车者交谈了好一阵“悄悄话”。
尔后直起腰,又是和驾车人亲切握手,又是跟其挥手作别。那媚态足令每一位目击者作呕。更令与之热恋的“江情人”愤慨!
目睹此景的江滔,两只眼睛正烈焰熊燃!喉咙里的酸水,泛得差点没让他呕吐出来。恨不能几个箭步冲上去,把那只作骚的狐狸精给撕成碎片!
等那辆乳白色轿车远去之后,董美人这才收回她那依依不舍又含情脉脉的目光,转身瞭一眼江滔,尔后冷着脸朝这边走过来。
及至到了离江滔不远处,才眯起眼睑旁若无人地问:“找我干嘛?”
江滔狠狠盯了她好长时间,才冷冷从牙缝里迸出一句:“上车吧!我有话问你!”
“这破车!”单小清鄙夷地皱了皱鼻子,赌气似的打开车门,坐到副驾驶座位上。
江滔坐在方向盘后面,却不急于开车。斜看着小清冷声问道:“那个开车的人是谁?”
“我的朋友!你管得着吗?”单小清不屑地垂下眼睑。
“朋友?什么朋友?”江滔一边打响发动机,一边问。
“追我的男孩!那又怎么样?!”小清拾起目光,抿着嘴唇,斜窥着江滔。
“追你的男孩!”江滔冷笑笑:“是何方人士?”
“有必要告诉你吗?”
“当然啰,也好让我帮你参考参考嘛,董小姐!”江滔边开车,一边冷嘲热讽:“毕竟我两害是老同学嘛!”
单小清显然受了刺激,看着江滔的目光渐渐充斥出温怒,眼睛里也蒙上一层委屈的泪光。她跺跺脚,不顾一切地喊道:“他是我们行新来的副行长,留美金融系博士生,时龄二十九岁。跟我同龄。至今独身一人。父亲是大学教授,母亲是主治医生。家庭条件优越,本人品格一流,对我一见钟情。眼下是一天一束玫瑰花向我求婚,怎么样?你高兴了!”
“这么说!你答应了?!”江滔猛地踩住刹车,两眼恶狠狠地盯住她。
“我为什么不答应!”小清变声变调地喊道。
四目对视了好长时间。忽然,个性刚强的江滔自觉得人格受到侮辱,猛地抬起手臂,指着车门斥道:“好!既然你另有所爱,我不拦你,这是你的自由!现在你就从这里滚下去,我永远都不要再见你了!”
单小清木人般的僵坐在座位,纹丝不动。脸色却越涨越红。慢慢地,泪水终于溢出了她的眼眶。忽然,她双手朝脸上一捂,侧身斜倚在座,失声恸哭起来。
这种哭,是真情的宣泄、悲伤的释放。她让江滔明白,她——单小清对他——江滔的一片真情,一片爱意,其实一点都没有丝毫的改变。刚才那一幕,实际是表演给他看的。是一位急盼与他共浴爱河的闺中怨女,试图从这种方式激起“梦中情人”对自己一片真情的珍惜和关注。让她能早日结束这种望不可及的相思之苦。早点品尝到人生最美妙、甜蜜,热烈又浪漫的爱的佳酿!
江滔能说什么呢,毕竟她已经是一位二十九岁的大姑娘了。
毕竟她已经和一个男人游弋在新婚殿堂门外相当一段时光。
毕竟她和他江滔,有过一段海誓山盟,缠绵悱恻的恋情;有过一回肌肤相亲却又功败垂成,只留下一个极其迷人的、令人神往的美好回味。让单小清怎能不在深闺寂寞的漫漫长夜中焦心如焚呢!
江滔长长叹口气,扬起手臂,轻轻地、柔柔地,把恸哭中的单小清拥入怀中,撩开她那被泪水沾湿在面颊上的一缕秀发。动情地说:
“小清,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地爱我,也很想完完全全地拥有我,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你是一位极美丽又对我极真情的女子,我同样非常非常地爱你。更何况,文静和田欣都已经离我而去,我的身边已经没有任何女人了。而一个男子一旦离开女性的温柔,绝不是一个完整的男人。他的欢情得不到满足,欲望得不到释放,其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是任何一个女子都无法体味的!”
他顿住话,叹口气,痛苦地摇了摇头:“可是,我说过,我是一个传统观点占上风的男人。我觉得我们天朝人的婚庆,并不仅仅为了表达两位异性结合一起的”终身大事“,而更是一种意味着一位纯洁无暇的少女,将要就此步出闺中的“告别仪式”。传统的天朝新娘的所谓‘开脸’仪式,就是佐证。
更何况,叶浩作为你名誉上的前夫,他和石玉萍的再婚典礼始终激励着我,让我觉得假如你和我的婚礼办得不如他们,就是我对不起你。我将会因此而抱憾终身的!”
“谢谢你啊!小江!”单小清扬起泪痕的脸,在江滔唇上留下一个深深的吻痕。
她深情凝视着心爱的男人:“我知道你的性格,也十分感激你对我如此珍重!可是你不知道,自从我两相恋之后……啊,不!自从我痴情相向私下爱上你之后。你的外表,你的个性,你的言谈举止、一笑一颦,就一直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中、脑海里、感情的最深处!
每当夜阑人静我一个人独处的时候、你的音容笑貌、举止行为便会潮水般涌入我的心间,挥之不去、避之不能,恨不能立刻把自己溶化在你的身体里。
所谓‘盼伊盼得人憔悴’,一个痴情女子单相思念的痛苦,是你们这些容易喜新厌旧、热衷寻求新的刺激的贪心男子,所无法体味的!
所以,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只要我能真正地、完完全全地拥有你,得到你!要知道,我等你等得太苦了!
江滔没再说话,轻轻扶起小清拥在怀里的身子。尔后吁了口气,调整一下情绪,重新打响发动机。小车缓缓向前驶去。
单小清注意地瞧着窗外,她看清了,这是去端舍新村江滔自己家的路。姑娘那挂满泪痕的脸上,终于浮现出舒心畅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