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说说农历正月初一的那天,徐天启摇着小船回家时已是傍晚。他将小船靠了岸,拴好小船,扛着船桨回到家里,看见老伴早已把晚饭准备好,就去柜子里取出一瓶酒放到桌上,问老伴要不要喝一杯。老伴说,不用了,昨晚自己已经喝多了,到现在头脑还有点儿晕。
这是自家酿的米酒,口味好后劲足,渔民称它为“冬瓜青”。冬天下湖里捕鱼天冷,徐天启每年都要到镇上去买几十斤大米酿制米酒御寒。现在市场上假酒多,他怕上当受骗,节日招待亲友也是这种米酒。他的亲友多是水里的同行,隔几日就凑在一块儿聚一聚,相互交流捕鱼的经验,但更多是大家在一起商量对付“渔管”的办法。春节前不久,徐天启刚买了一张新网,结果运气不好,渔网刚撒下湖就被“渔管”逮住了。“渔管”告诉他说:“你带上罚金到渔站去取渔网。”新买的渔网被“渔管”没收,徐天启心里觉得十分可惜,却碍于颜面又不愿意去取回,所以到了春节那渔网还是留在渔站里。
大年三十的晚上,许云祥和许云贵兄弟俩来串门,这时徐天启就向他俩说出了自己内心的苦恼。许氏兄弟听了说:“您真是脑筋不开窍,交什么罚金?只要给站长送点礼就行了,我们以前都是这样做的。”又劝他说:“趁着过年的时候到站长那里去活动一下,准能把事情办妥。”
于是第二天,徐天启就准备了一个三千元钱的红包,带上几尾鲜活的鳜鱼去给站长拜年。果然事情办得很顺利,站长不但答应把渔网还给他,还留他在家吃饭。徐天启推说自己家里有客人,告别站长回家,结果在码头遇到了找船去莲花岛的郝市长和薛局长,于是才演出了上述离奇的一幕。
徐天启的儿子和儿媳在广州打工,今年下大雪没能回家,过春节家里只有他和老伴,显得有点孤单。
几杯米酒下了肚,徐天启的酒兴也就上来了,想到白天的事情,他觉得非常好笑,不自觉地笑出声来。
“今天什么事情把你乐成这样,一个人傻笑。”他老伴见了说。
徐天启看了老伴一眼说:“天意,这完全是天意。”
“什么天意地意的?快吃吧,饭都快凉了。”他的老伴说。
徐天启说:“我今天发了点小财,意外赚了三百元钱。”
他老伴说:“今天你送出了三千,赚回了三百,还说这是发了财?傻瓜也会算,就是你送去的那些鱼也不止三百元钱。”
徐天启说:“这可不一样,我这三百元钱是从郝市长那里赚的。”
他老伴说:“市长也敢坐你那条破船?他还给你钱?”
徐天启说:“就是。”
于是,他便把郝市长和薛局长乘船去莲花岛的事情说了。
他老伴听了说:“我看你这该死的!这不是敲诈市长吗?他们的钱你也要,撞大祸啦!”
徐天启说:“当时我哪里知道他们是市长和局长,再说,我们今天送的礼也总要想办法补点回来。”
他老伴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我们就等着瞧吧。不过有一点我没法想明白,市长和局长外出有很多人陪同,他们怎么坐你那条破船?”
徐天启说:“我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来这里,事先连陈书记和姜县长不知道,陈书记和姜县长后来乘旅游船追上我,我才知道船里坐着的是市长和公安局长。”
这时许云祥和许云贵兄弟两人又来串门,他俩一进门就问:“今天您的渔网取回来没有?”
徐天启说:“还没有,不过站长已经答应我,让我等他们上班到渔站去取。”
许氏兄弟说:“有他这一句话就没有问题。”
徐天启说:“来来来,一起喝一杯!”他说着就起身去张罗酒杯。
“不用了,我们刚刚喝过了。”哥哥许云祥说。
徐天启说:“这正月里的利市酒是不能不喝的,喝过了你就少喝一点。”老伴赶紧去厨房拿来筷子,递到兄弟俩手上。许氏兄弟推辞不过,只得坐到桌子旁,徐天启为他们俩斟上一杯米酒,许氏兄弟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许云祥放下酒杯说:“您今天去余站长那里还顺利吧?”
“嗯,还顺利。”徐天启往嘴里添了菜说。
许云祥说:“这余站长是一只老狐狸,给他送礼一般不会收,但是在春节时候,他就不会拒绝。”
徐天启说:“看来送礼这事还要讲究技巧?”
徐云祥说:“这是当然。”
徐天启说:“我今天的运气还是不好,在余站长那里事情还算顺利,但是在回来的时候又惹上了点麻烦。”
许云贵说:“又遇上了什么麻烦?说出来我们听一听。”
徐天启的老伴说:“这回可是闯了大祸,他敲诈了市长和市里的公安局长。”
许云祥拿起酒杯看了徐天启一眼说:“事情有这么严重?说给我们听听,或许我们也能帮您想想主意。”
于是徐天启便又把自己今天遇到的事向许氏兄弟说了一遍。许云祥听了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说不准这还是一件好事,它能给您带来机遇。”
徐天启说:“开始我也这么想,可是我老伴说这是祸根。”
这时弟弟许云贵借着酒兴说起了狠话,他说:“这有啥啦?我说现在这社会里,那些当官的人心最黑脸皮最厚,每天都变着法儿向老百姓要钱,您今天就算是拿了他们的三百元钱,这也是自己的劳动所得,用不着害怕。这样的机会如果让我碰到,我要狠狠宰他一刀。”弟弟许云贵之所以说这样的狠话,是因为他被余站长割肉割得疼了,他不相信这世上现在有不偷腥的猫。
许云祥奚落他说:“你别说狠话了,见到了市长和公安局长,你能不尿裤裆就得了。”
大家一边喝酒一边聊天,不久话题又转到余站长身上来。徐天启说:“刚才云贵说的话也有道理,这绿湖几百位渔民,春节时候大部分的渔民都要去给余站长送礼,一年下来少说也有十几万。”
许云祥说:“眼下就是这种局势,不送不行,不送,他们就像是在身后监视着你,一下湖,他们就给你开罚单。”
许云贵说:“只要送了礼,什么事情都好办,他们就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些事情你们还没有听说过,余站长还常常到娱乐城和洗浴中心去泡妞,有时候他还到学校里去找女孩子玩。”
许云祥向徐天启说:“他喝多了,你别听他胡说。”
徐天启看了看许云贵,他对此事将信将疑。
许云贵接着又说:“就是嘛,在这年代什么事情不会有,牛鬼蛇神都放了出来了,有哪一位官员不去泡妞?”
许云祥怕弟弟许云贵这么没遮没拦地说话,会把自己花钱请余站长泡妞的事情也说出来,就阻止他说:“现在你怎么尽说这种没意思的话?”许云贵明白哥哥许云祥的意思,就不再提这档子的话。
三人继续喝酒,直到酒酣尽兴,两人这才离去。
春节一过天气渐渐转暖,柳树发芽,油菜开花,渔事也就渐渐繁忙。这些天,渔民们都在自己家里修补渔具,准备下湖捕鱼。
徐天启从“渔站”取回自己的新渔网,但是渔网已经被拖破了,他就挂在自家的门前修补。这时许云祥扛着船桨从他家的门前走过,就问他今晚是否下湖捕鱼。徐天启摇头说,自己的渔网还没有修补好,不能去。
夜幕降临,许云祥和许云贵兄弟两人就划着小船出发了。弟弟许云贵在前边划桨,哥哥许云祥在后边掌舵,小船轻轻地划过中心湖区,驶向绿湖的西北。这晚他们想走远点,到少有人去的西北湖区撒网捕鱼,因为去年他俩在那里曾经有过不小的收获。
小船到了盘龙湾,惊飞了宿夜的小水鸟。
他俩悄悄地往湖里撒下渔网,然后把小船划到附近的岸边静静地等候。岸上已经长出了青草,踩在上面软绵绵的。他俩找到一块平坦的地方坐下来,然后开始抽烟。但是捕鱼的渔民抽烟必须十分隐蔽,抽烟时他们只能把香烟捂在自己的手心里,这不是怕惊动了水中的鱼,而是为了躲避“渔管”,如果不小心让“渔管”逮住,这损失可就大了。
捕鱼不比干别的活儿,不能心急,必须要有耐心慢慢地等待,小虫蚊子叮咬他们的腿和脚,他们只得默默地忍受。因为捕鱼啥时下网啥时起都有讲究,起早了鱼还没有上网,起迟了鱼已经挣脱渔网逃掉了。至于湖中那些地方有鱼,那些地方没有鱼,这就全凭自己积累的经验。勤劳的渔民有事没事都爱到水边去转悠,为的就是观察水中的地形地势掌握水中的鱼情。在这一方面,哥哥许云祥的经验要比弟弟许云贵丰富一些,他能根据水面上冒出的气泡判断出水中鱼的种类以及鱼的大小和数量,然后选择渔网的大小和撒网的时间。
接近黎明,一弯蛾眉小月斜挂在西面天空,看不清湖面上的波光,但这时他们能感觉到自己的小船在湖中荡漾。水草在轻轻地呼吸,偶尔还能听到鱼儿跳出水面的声音。许云祥说,这是一个好的兆头,该起网了。天气很好,没有风,很适合起网。许云贵把手中的香烟熄灭,走下岸边的高地上小船。依旧是两人分工,许云祥在后边掌舵,许云贵在前边起网。月亮接近远处的山峰时,似乎比先前亮了些,像是给人们留下一个美丽的微笑。但是随后湖面上更加暗了,兄弟俩互相看不清对方的脸,更看不清沉在水中的渔网,起网只是靠两手在水中摸索。无论什么事情,做久了都会有经验,现在许云贵已经能够根据自己手中网绳来感知水中的鱼儿大小。
起网的收获不小,有鲫鱼、鳊鱼和鲤鱼,一只甲鱼也被网丝缠住脚,逃脱不得成了他们的囊中物。
许云贵麻利地将渔网提出水面,摸黑卸下网上的鱼,把它丢进船舱里。鱼儿在船舱里活蹦乱跳,兄弟两人感到很高兴。
东方渐渐发白,起网也已接近尾声,过不了多久,他们就可以返航,摇着小船到县城的鱼铺去卖鱼,但在这时候,弟弟许云贵起网偏偏出现了问题——渔网已经被水中的什么东西牢牢挂住,左右拉不上来。
“这该死的!”许云贵骂了一句。
“怎么啦?”许云祥感到许云贵遇到了麻烦。
“这么沉,左右也拉不上来。”许云贵说。
“是不是鱼?”
“我感觉不像,鱼总会动的。”
“鱼死了也不会动。”
“不可能,如果是死鱼,就能把它拉上来。”
“那是什么?”
许云贵说:“我也不知道,你过来看看。”
“好的,你抓牢别松手!”
许云祥把舵横在船尾,走近许云贵身边,从许云贵手中接过网绳,轻轻提了一提,便知道渔网在水中是被什么东西挂住了。他左拉右提,也还是提不上来。许云贵又过来试了试,还是不行。
许云贵说:“糟糕,也许我们是见到鬼啦。”
许云祥说:“别说这种倒霉话,总会有办法的,让我再试试看,你到后边去摇船。”
“好吧。”许云贵走到船尾拿起舵。
起网时,掌舵却是高难度的技术活,船摇得快了,容易把渔网扯破拉出水面,摇得慢了,渔网在水中就会打成结。船摇得快还是摇得慢,这都要根据起网的速度适时加以调整。但是现在,船摇得快摇得慢都不行,水中渔网就像是被咬住一样,丝毫不动。
许云贵看看天快亮,就失去耐心,就说:“我看把渔网割掉算了。”
许云祥说:“你说得轻巧,把这渔网割掉,这船里的鱼也换不了半张渔网,你把小船绕着转一圈试试看。”
于是许云贵摇着小船绕渔网开始转圈,许云祥在水里从中左拉右扯,费了好大的劲渔网才有了松动。此时天已亮,远近的山峰的轮廓已经十分清晰,但湖面上弥漫着雾气有些模糊。
许云祥继续起网,他们要把撒下的渔网全部起完,然后赶到县城的鱼铺去卖鱼,耽误了时间,刚捕到的新鲜鱼就要掉价。
哥哥许云祥起网显然要比弟弟许云贵熟练得多,不多一会儿,他起完了剩下的网,让弟弟许云贵掉过船头返航,这时,他抬头看见前面的水面上飘浮着一条白白的东西,就对许云贵说:“你看,那是什么东西?”
“在哪里?”许云贵问。
“在那里,我们撒过网的地方。”
许云贵向许云祥所指的地方望去,果然看见那水面上飘着一条白色的东西,他想,这会不会是一条大鱼?就说:“我们把船摇过去看看。”
他们把小船靠近那白色的飘浮物附近,一看,两人大吃一惊——飘浮在水面上的是一具泛了白的女姓尸体。
原来这具女尸被人沉在湖底,被他们的渔网缠住将拖出了水面。
“真倒霉!”
他俩绕过飘浮水面的尸体,悄悄地到了县城鱼铺,卖了鱼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