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里昂起得很晚。他昨夜没有睡好,频繁的梦使得他像跑马拉松一样累到歇斯底里,他在早上头一直迷糊并且伴有阵阵微痛,但这并没有影响到他的训练,事实上,他训练之后反而感觉好多了。
中午吃完自己做的烤面包,里昂进了约翰的书店。
书店并不大,中间竖着几排书架,除了有门的那面墙,其他三面墙上都钉着书架,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古典和现代的英文小说,也有一部分法语和西班牙语的书籍,供特殊需要的人群购买和阅读。约翰的书店起着一个典雅的名字——绪任克斯。这是希腊神话中的山林女神,为另外一位山林之神潘所追求,最后化为了芦苇。从正门进去不是收银台,而是一排座位,就像快餐店和一些连锁的小型超市里提供给人们的便利设施,可以一边吃饭,一边透过玻璃窗观看街道上往来的行人。在座位的最里边摆放着一台电脑,用来收银和汇入书名。里昂进去时,约翰正坐在电脑旁打盹。
“随便看看。”约翰听见有人进来后,抬头睁开眼看了看里昂,接着刚才的节奏像小鸡啄米似的不住点头。
“谢谢。”里昂轻轻回应了一声。这里有一些旧书,但大部分都是散发着油墨香气的新书,有时下榜上有名的畅销书,也有成套的某个作家的系列图书。里昂想起妮娜崇拜的和自己同名的犹太作家里昂·尤里斯,产生了强烈地想要阅读这本书的欲望。他想要问老板有没有这本书,但是刚想开口,看见老板正在专心致志地打盹,就收声了,自己一本接一本地从书架上找那本《出埃及记》。
“你想偷哪本书,我帮你找。”约翰突然站在里昂身后大声地说。
里昂吓了一跳,显然他一直凑近书架辨认书籍上的书名和作者的姿态让约翰误以为他是偷书贼。
“《出埃及记》。”里昂恢复过来后说,同时他想起那天大嗓门大卫的话给他的提示。
“很少有人偷这种书,他们以往的目标都是这个月的畅销书和一些精装本。这样的老书很久没人青睐了。”约翰一边驾轻就熟地从后面那排书架上拿出那本书,一边不忘继续揶揄里昂刚才偷偷摸摸的行为。
“我不是贼,我只是想找这本书,而您刚才正在小憩,所以没有打扰你。”里昂澄清着自己。
“非常抱歉,不过你刚才的样子真的引起了我的怀疑。但是当你说要找《出埃及记》时,我就确定了你不是个偷书贼,喜欢这本书的人肯定还是个正人君子。这本书我看了三遍,深深地被里面所描写的艰难而伟大的以色列建国史感动了,弄得我都想当一个犹太人,像阿里·本迦南那样去为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而战斗,并随时做好了为伟大的事业而奉献一切乃至牺牲的准备。如果现在摩萨德不是恐怖组织,我真想抛家弃业跑到加沙,纳哈尔,或者充满毛躁和孤独的内盖夫沙漠,和他们一起去完成辉煌的使命。”约翰说起这本书就变得激动和健谈。
“听你这么说我现在忍不住要读了。”
“现在已经晚了。”约翰拿着书说。
“那您应该把书给我。”里昂要求道。
里昂接过书找了一个座位坐下,阳光肆无忌惮地迎面而来,里昂很快感到灼热难挨,额头上密密地沁着细细的汗珠。
“受不了了吧,天气热得像刚驶出塞浦路斯的“出埃及号”——那条经过改装的报废船——的船舱那样。你看到那段没有,令人激动的卡瑞勒斯大逃亡。”约翰说着摁下了窗帘的开关,一层层的百叶窗慢慢落下来,屋子里的光线顿时黯淡下来,他又摁了一下,叶片转动,闪出一道道透光的缝,把书店里分割得光影斑驳。
“我看书很慢,不像说话那么快。我刚看到基蒂初遇凯伦克莱门特那页。书中的描写是很吸引人,我很想知道那条船上后来发生了什么事。”里昂说完看看约翰,希望能得到他一点肯定和引领,但是却发现他又开始啄米了。
这里的人们除了好客之外,都很嗜睡。这是他对汤姆斯镇上的人最深的印象,目前为止是这样。
书里面的故事开始缓慢而磅礴地展现在他面前,随着一些主要人物的陆续登场,富有画面感的情节迅速在他脑海里蔓延开来:凯伦从德国到丹麦的火车蜿蜒着在他面前驶过,他仿佛看见了和约翰同名的克莱门特,凯伦的父亲低着头对着凯伦在火车临走前给他的布娃娃忧悒地说“再见了,我生命的全部。”的场景,也看到了,丹麦马克西米利安温驯地卧在凯伦的脚边时的夜晚,以及凯伦经过坐落在根本哈根海港边的那座蜚声国际的小美人鱼雕塑时抬头仰望注视的神情;他还看到了波兰华沙的杜夫兰道在父亲为了袒护《圣经》死于暴徒的残害后随着哥哥在不见天日的下水道里和敌人周旋斗争的消瘦却矫健的身影,看到了他在被捕后押送到奥斯维辛集中营——那个人间炼狱,让真正的地狱都相形见绌的鬼地方,在赛克隆B的作用下夺取了无数犹太人性命的毒气室肮脏地出现在他的构想中,各种惨无人道的屠杀让里昂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发生在自己的祖国1937至1945年那段屈辱而悲痛的日寇侵华史,他想不到是什么让同样是父母生养的人们变成了杀人不眨眼和嗜血成性的魔鬼,所有的罪恶都指向战争,而所有战争的发起者都是为了个人利益的国家领导人,他们是这群魔鬼的首脑,策划暴乱的主谋。里昂忿忿不平地想到。但是,又不能过分责怪这些领导人,如果自己也处在那个位置上,他不知道,他也许会比希特勒更过分。这就是里昂,他从来擅于为别人着想,即使是万恶之首的纳粹最高指挥官也不例外。
359195—里昂心里默念着这串数字,胸口压抑着难以遏制的愤怒。
“他妈的。”他终于忍不住骂道。
“是谁忍着我们这位风度翩翩的中国绅士破口大骂了?”
由于过分专注于书中的内容,使他根本没有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他旁边,此时正微笑着质问他的琼。她来了之后就找了一本雪莱的爱情诗,安静地往她带来地笔记本上抄着。琼第一眼就认出了里昂,看他正在专心致志看书,对自己的到来毫无反应,她自己也是书虫,知道里昂现在正处在和作者一样感同身受的状态,就没有跟他打招呼,现在听见他低低地叫骂了一声,忍不住询问起了原因。
里昂一时没认出琼,但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出她是认识他的,于是想到了昨晚参加聚会的人们,恍惚有了一些印象,但是并不确定,试探性地问:“你是妮娜的朋友吧?”
“琼,我们见过面的。”
“那个自由撰稿人?我记起你来了。”
“我很荣幸。”
“对不起,我为刚才的失礼而道歉,我不知道你在这。”
“如果你知道的话就不会骂了?”
“起码不会骂出声。这里面写得太令人气愤了。”
“什么书?介意跟我分享一下吗?”
“当然不。”里昂合上书推到琼的面前。
“《出埃及记》,这的确是一本好书。我想你一定是看到纳粹的暴行了。”琼把书推回去说,显然她早已阅读过这本书了。
“我以前只是了解到纳粹残杀犹太人这件事,没想到如此惨绝人寰灭绝人性。我只说我们的民族不幸,与千千万万在瞬间死在毒气室里的犹太人相比,我们的灾难简直不值一提了。”
“任何民族的灾难都是独特不能互相参与对比的,民美国人也有自己的被征服历史。我想我们必须铭记那份从前,但不能过分沉湎,否则绝对不是一件好事。”琼拿着笔,笔尖不停地在本上点着,印出密密麻麻的一片,“看,我的作品。”她把纸上那团黑点向里昂展示。
“这是?”里昂有些茫然。
“宇宙。”
“宇宙?”里昂难以置信地反问着。
“对,这就是我眼中的宇宙,有什么不可以的吗?你好像很惊讶。对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和里昂·尤里斯同名的,是吗?”
“对,我也叫里昂,但我起这个英文名源于一部电影对我的影响。”
“里昂,是只有童年才这么痛苦还是人生一直都是这样?。”
“一直如此……”他们俩对着电影中的经典台词,然后相视而笑。
“里昂,坦白讲,你觉得妮娜这个人怎么样?”琼突然问道。
里昂对此毫无准备,只好支应道:“美国人不是不喜欢谈论人,而热衷于谈论事吗?”
“没有,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算了。妮娜是个不错的女孩。”说完她站起来把书放回书架上,走到里昂身旁说:“忘了告诉你,妮娜也是一个犹太人。你会不会因此对她充满怜悯和爱护?”
“这……”
“没什么,我随便问问,你不想说算了。再见。我非常想送你一顶瓜皮帽,但这季节似乎不太适合。再见。”
“嗯,再见。”
“对了。”琼又回来说,“你刚看完那本沉重的书,应该在找本愉快的书读读。”
“我很少看国外的书,而且所知甚少,不过我在北京的时候逛书店的时候看到有一本书很受欢迎,你一定知道的,《巴别塔之犬》。”
“是的,但那并不是一本愉快的读物,但我想可以试试,哪天我借给你。再见。”
“好的,再见。”
琼大方地离开了书店,她的话让里昂有些摸不到头脑,就像一道暗语,却不知是在暗示什么。
约翰终于睡醒了,他伸了个懒腰,把百叶窗收上去,“看得怎么样了,年轻人?”
“书中的描述非常令我沉醉,我能不能借走这本书?”里昂问道。
“不。不。”
里昂看着满脸坏笑的约翰,准备掏钱买走这本书,约翰却说:“不借,可以送给你。”
“这么行呢?”里昂本能地拒绝道,显示出中国人一贯的谦让作风。
“这怎么不行?这是我的书,而我想送给你。”约翰不解地说,“你可以说谢谢了。”
“你这么做让我觉得自己真的像个小偷。”
“好吧,10元,人民币。谢谢。”
“你怎么知道我是中国人?”
“你的习惯出卖了你的国籍,我收你10元,就当是留个纪念。”
“好的。”里昂从钱包里掏出10元人民币给约翰,进一步确定着,“没让你赔钱吧?”
“是的,经济危机后,美元贬值了,人民币坚挺了。当中国人真累。还有别的需要我为您效劳的吗?”约翰对里昂认真的态度有些不能接受了,他不明白觉得理所当然而且有利可图的事面前这个中国大男孩为什么会拒绝,换成任何一个美国人都会欣然接受。
“我现在可以说谢谢了。再见,我回去会好好阅读这本书的。”
“再见,欢迎你下次再来。”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