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布的餐厅放起了比莉·荷莉戴的《Lover?Man》。爵士乐是每晚的主打,情人也好,恋人也好,总是在一定情况下需要外在一些东西的打动才能更加默契,去达到一个双方都幸福的共鸣,而音乐就是最好的给予和帮助。妮娜和里昂点了两份牛排,就着鲍勃警官慷慨赠与的红酒,相谈甚欢。
“说真的,你很爱你的前女友吗?”妮娜优雅地嚼着牛肉说。
“我也不知道,爱情似乎不是挂在嘴边的,任何人都可以夸下海枯石烂的誓言,但没有几个人会去身体力行,更多的人都把这当成一种手段而已。”
里昂这句无意说的话,让妮娜很在意,因为她现在对里昂所采取的不就是一堆方法和策略吗?当然,里昂不可能洞察她的心机,但听见他这么说还是让她为此紧绷了一下神经。
餐厅里人虽然多,但并不显得拥挤和嘈杂,大家都保持着风度,里昂面对这种环境显然不是很适应,他不适应的还有妮娜突然对他亲昵的态度。不可否认,里昂是对妮娜有感觉,可是当妮娜反过来对他好的时候,他反而会心虚。里昂对于感情的认知受到了道德的影响,他认为的爱是纯粹的,不掺杂任何杂质的。他可以接受他的爱很贫穷,却不能看到他的爱趋炎附势。这是里昂。而对于妮娜,她的本真不断受到她的新爱情观的冲击,乔治的不辞而别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就像是蜚声国际的演出家在一场大型表演时犯的一个低级错误,永远得不到艺术和他心灵上的原谅。她开始变得现实,不再那么理想主义,可是偏偏她在笃定了爱情培养论的中心思想之后,选择的目标是一个对待爱情和生活一片纯白的中国人。妮娜最好的愿望是里昂爱上她,然后迅速地喜新厌旧,这样,对于妮娜,绝对是个不错的解脱,但前提是妮娜没有爱上里昂。
“好久没跟男孩子这么吃饭了,我们得干一杯。”妮娜说着帮里昂和自己满上了酒杯。
“为什么干杯呢?”妮娜若有所思,“想到了,为了我们的相识。”
“这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理由。为了相识。”里昂举起来酒杯,猩红的液体在透明高脚杯里不安地摇晃。
“干杯。”里昂说。
“干杯。祝你在美国行程愉快。”
“就是这些吗?”
“当然不,我还要祝你早日和你女朋友见面。虽然没见过她,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一定是一个典型的东方美人,我说的对吗?”妮娜故意这么问。
“可以这么说,她的美丽的确很东方。”
“其实,你不用这么想着她,她有没有想过你?”妮娜虽然是在开导里昂,但同时对于她自己也是种安慰,眼前的里昂让她想起乔治刚离开时的自己。
“我不在乎她是否想我,但不想她,我说不过去。我可以让她辜负我,但我不能对不起她。这也许就是男人吧。”里昂有点自嘲地说。
“我从来不觉得性别是什么障碍,或者,拿性别做文章,实在是无稽之谈。可能中西方文化还是存在很大差异的。为什么不聊点别的呢,我不喜欢两个人坐在一起说第三个人的故事。里昂,说说你的生活吧。”
“你有兴趣听吗?”
“是的,洗耳恭听。”
“我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中国青年,我没有宏伟的抱负,也不存在建立丰功伟业的野心,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完我的一生,不要有太多刻骨铭心,不要惊天动地,这些都不需要,只要有一个人来爱我,而恰巧,我也爱她,然后一起过完一生。这是我能想到最幸福的前景了,而且也是我毕生的追求。”里昂神往地说。
“那你一定是个极易被满足的人。最大的快乐就是自足。但是,我不是很认同你的看法,我觉得上帝既然创造我们就要有所作为,否则等你一生结束的时候回想从前会后悔莫及的。”妮娜说出了她自己对人生的观点。其实妮娜最初的梦想是当一名画家,可以像毕加索或者梵高,最不济也要是列宾,但她好像天生没有对线条和颜色敏感的遗传,她在进步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变得凝滞,就像北野武的电影《阿基里斯与龟》里面所刻画的那样。直到后来她接触了写作,就变得一发不可收拾了,用灵动的文字酣畅淋漓地表达出自己的感觉真是件过瘾的事。妮娜还认为上帝会赐予每个人一种天赋,发挥得好的人,就将这种天赋变成了一生赖以生存的事业,利用不好的人则只能是当做好供养着。但不管哪种,有一件自己喜欢做并且可以一直做下去的事就是人世间莫大的一种幸福了。
里昂的理解是单纯,他总坚持人应该活的有所目的,但目的性不能太强,包括恋爱,所以当他的女友离他而去的时候,他更多的不是伤心,也不是诅咒,而是深深地祝福。
“你怎么看?”妮娜问一直沉默的里昂。
“我?我相信每个人都不是完全为自己活着的,当然这一点,你们美国人做得比较好,恐怕我们中国人是最不会为自己活着的民族。有些事,我们宁愿自己吃亏,也要不遗余力地去做,而在你们美国人看来这简直就是白痴的做法,没有人会因为自己不喜欢而基于某种社会准则去坚持的。这一点,是我要特别说明的。”
“我不是问你对社会的贡献,我是想知道你对爱情的看法。”
“爱情?能否允许我打一个比喻,爱情就像天气预报,不一定准确,但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预报说下雨,那就带把伞,即使不下雨也无所谓,但是真的下雨就不会措手不及。我现在的看法是,纪念和遗忘。”里昂深沉了起来,这个话题有一种甜蜜的沉重。
“这么说你渴望新的爱情赶快降临了?”妮娜不可遏制得冲动起来。
“不能这么说,我从来不去设想一段爱情。我相信中国古语所说的缘分,这是强求不得的。我相信,每个人在这个年龄都把爱情看得比生命还要重要,不管中国人还是美国人,男人还是女人。你不是吗?”
“那照你的意思理解,失恋后就要自杀了?那全球人口总量要锐减了,倒是可以为解决温室效应做点贡献。”妮娜调皮地假设道。
“我有那一层意思的表达吗?你在扭曲我。我只不过说爱情是人生命中一件相当重要而美好的事情,但是生命本身更加重要和美好。”
“我同意。自杀是对上帝最大的亵渎,这就好比是你写了一篇文章骂自己。”
“你的比喻很有趣。”
“别忘了,我可是个作家,千万别对作家吐露自己的心声,否则,它可能会成为某篇小说的写作素材,或者作为一篇报道的中心思想弄得世人皆知。”妮娜毫不避讳自己的职业。
“我从小到大没有什么特别伟大的爱好和理想,我现在回想起我经历过的人生,我都觉得自责,我就像是被时间赶过来的一只顽固的山羊。”
“你的比喻也独具匠心。你应该去写作。”妮娜开玩笑地说。
“我可不想抢你的饭碗。我只想安心做好我的京剧。对了,我回到北京后就要进入剧团,开始我的舞台生涯,事实上,我已经在那里实习半年了。现在只差一个简单的考核,就是走个过场的事。可能到时候不会有时间再来美国了,但我会想你的。”
“我也会的。”他们说这些好像离别在即一样。
里昂频频吐露着自己的心声,妮娜凭直觉相信里昂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发自肺腑,他的举手投足丝毫没有刻意的成分,她对他的信任远远超过了奥巴马和任何一个文学大师的创作理论。妮娜心想,如果没有那个计划,没有所谓的对待爱情的不择手段,她或许真能和里昂纯真地恋爱上一段时间,最起码可以做无话不谈的交心朋友,但是那个早已设定好的计划无时不刻不再牵动着她的神经,提醒她,敦促她,让她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无论如何都不会光明的结局,或许,根本不会有结局。
“爱情,这是一个经久不衰的永恒主题,每个最穷困潦倒的人也可以通过她变成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同样,也可以把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下子推进无底的痛苦的深渊。”里昂说。
“你说这话时真像个诗人。”
“很庆幸我不是,因为诗人最大的快乐是痛苦,最大的财富是孤独。”里昂随口说。
“你好像很了解文学界。”
“不是吗?古往今来诗人自杀的例子还少吗?我不清楚贵国,在中国这种情况屡见不鲜,我想,在工业和艺术都高度发达的美国社会来说这种时一定也是不能避免,而且还会变本加厉。”
“还好我是专栏作家,不是大诗人。像我这种作家无异于苦力,我必须按时保量地交稿,否则随时都会被炒鱿鱼。我还没有那么多空余的时间和感情去理解,思考那些广袤空洞的事情,我只能看眼前,走一步算一步,我不可能有足够的高度去顿悟,最主要的是,也不会有那个时间。”
“我才是真正的苦力,说起来,我已经好几天没有练功了,明天一定一起补上。”里昂向来对待自己的要求严格地近乎苛刻。
“如果我有机会去中国一定去捧你的场。”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我从不食言,诚实是我活到现在最后的品质了。”妮娜自我揶揄道。
“来吧,为你的坦率干一杯。真希望今夜不会结束。”
“我们的人生都有结束的那天,今夜不过是再平凡不过的小插曲,平凡到你日后都想不起来还有这么一个你不想结束的夜晚。有些人和事是我们注定要忘记的,为遗忘干杯。”妮娜建议道。
“对,为遗忘干杯。”
那一刻,里昂感到眼前这个刚刚结识的女孩,仿佛已经结交已久,这大概就是他们中国人所说的一见如故吧。而妮娜如果不是不断地自我提醒,恐怕早就抛弃了那个本来就不应该存在的计划。灯光,音乐,觥筹交错,才子佳人,这是美丽灿烂的一幕,可惜一个不懂情调,含蓄内敛,一个又是居心叵测,带着任务。
“红酒喝的是氛围和品味,我好像不太适合,一会我们去卢卡斯的酒吧,痛痛快快地一醉方休。那里才是聊天喝酒的天堂。”
“你们总是说卢卡斯的酒吧,是拍《星战》系列的大老板开的吗?那我一定要去了。我是个星战迷。原力!”里昂兴奋地说。
“老板叫本,因为他的酒吧主题是《星战》,所以大家都叫他卢卡斯。他才是真正的星战迷,任何一个角色他都有深入研究,亏他能想出这个主意,开间酒吧,让阿米达拉女王和阿纳金当起了侍应,而他自己则仿佛银河系高高在上的统治者。”
“听你这么说,我更要去看看了,哪怕只是看看也好。我一定会激动地晕过去的。”
“你会的。”妮娜切着牛肉说,“下面让我讨论一下表演的事吧。”
“我一切服从安排。”
“那就好办多了。首先说说,你都喜欢听谁的英语歌?”
“JamesBlunt。这是我的最爱。”
妮娜摇摇头说:“不适合,我们需要对唱的歌,或者适于合唱的歌。”
“没事,我还听玛丽亚·凯莉,酷玩,罗宾·威廉姆斯。”
“不行。碧昂斯的歌呢?”
“听得不多。”
“没关系,我明天就给你一张她的唱片《DanceMixes》,告诉你听哪首歌,你自己先熟悉,过几天我们开始彩排。”
“听你这么说,好像很重视这个演出。你确定我真的不会搞砸?”
“你要学习电影里的里昂,拿出点男子汉的气魄,练习的时候我会全力以赴帮你的。”妮娜赶紧按住里昂担心的苗头,他如果要退出,那么就真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了,很难在短时间内创造这种接触的机会。
“好吧,我答应你,我也会全力以赴争取不让你帮助的。”
“告诉我,你喜欢唱歌吗?”
“是的,我觉得没有人不喜欢。”
“那你经常唱吗?”
“不,但是不用担心,我有基础,我天天吊嗓子。”
“什么叫吊嗓子?”
“就是练发声,跟高音歌手的唱1234567一样。”
“听你说这么多跟京剧有关的事,我真想到北京看看。”
“我不是说过吗?会有机会的。到北京找我,我再请你吃饭。”
“那么。”妮娜举起酒杯,“来,为我们的合作干一杯。”
“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干杯。”
“你酒量如何?”你那放下酒杯后问里昂。
“怎么说呢,如果是喝啤酒,只要给我一个洗手间,喝多少都没问题。不能说跟喝水一样,也差不了多少。”
“这是我认识你以来,从你嘴里听到得最男人的一句话。”
“不是啊,我每句话都很男人。我性取向没问题。”里昂自然地说。
“你已经接受我们的文化习惯了。”
“是啊,我是一个不管良莠统统吸纳的人,而且坏的东西总是比好的东西更容易吸收,也更容易传播。不是吗?”
“你很聪明。”
“我怎么了?”
“你一边赞扬我们,一边抽着我们耳光,让我们觉得这还是一种荣幸。”
“我还没有你说的那么高深莫测,我只是拐了一个弯。你是作家,你应该了解这种写作手法,这是非常普通的,不值一提。”
“不,你运用的很好,这就是艺术。”
“谢谢你,我都不好意思了。”
“为什么,这是你应得的。”
“看来,我还不够坏。”
“是的,我要把你变得跟我一样坏。说真的,如果你能忘了你的前女友,我是指不必想起她就心痛,没有痛苦的遗忘是种幸福,到时候你会不会再找一个?”
“当然会。你不会是自我推荐吧。”里昂笑着说。
“那你说说,是又怎么样?我恨差劲吗?”
“不,你很迷人,但是——”
“哦,天啊,你为什么要说但是呢,我就之后转折后面没有好词。”
“但是。”里昂又强调了一遍,“我们不适合。”
“你是在拒绝我吗?”妮娜觉得自己一定疯了,没有说服他,反而跟里昂表白起来,这违反了她的认识,妮娜在心里不动声色地做着调整,希望尽快恢复一种既平易近人,又高高在上的姿态,这也是她一开始就极力营造的,因为她认为这样对男人最有吸引力,而且不会将自己置于被动的状态。
“开玩笑的。”妮娜对显然也有点不知所措的里昂说,“我是一个可以将就感情,不能没有事业的女强人。”
“我是认真的。”
这下轮到里昂后悔了,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妮娜他想过追求她吗?是的,他是想过,但这怎么可能呢?先不说一个在中国,一个在美国的地理问题,就说妮娜的美貌和智慧,都让他觉得自己就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那只癞蛤蟆。
“一定是红酒发生作用了。”里昂解释道。
“我们尽管结束这顿晚餐吧,我想回家休息了。”
“嗯。”里昂跟妮娜倒了酒,自己要了剩下的全部,对妮娜说:“为了什么呢?”
“就为不为什么。”
“对,为了什么都不为干杯。”
“干杯。”
妮娜和里昂匆匆吃完了各自的牛排,老布已经吩咐过伙计,他们帐算了。里昂走在前面为妮娜打开了门。
“谢谢。”
“我送你回去吗?你看,我有车。”里昂推着自行车说。
“不必了,路很近,而且我想一个人走走,醒醒酒。”妮娜说完之后看着里昂,准备他再坚持一下就让他送她回家,但是里昂却说:“那么,晚安。”
“晚安。”妮娜无精打采地说。
这一夜她没有写作,也没有做梦,酒精给了她一个良好的睡眠。里昂却因为这点酒精变得兴奋,他想了很多关于过去和未来已经远离自己的事,他仰面躺在床上就感到自己像一头漂浮在海面上的蓝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