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正是春节过后返工的大浪潮。
这些农民工们是否外出务工,是否留守家乡,本不是聂清许需要操心的事。她父亲聂强峥白手起家,一手创办的峥鸣电子公司,收益曾一路上涨,公司做到上市更是不容易,并且股市涨涨跌跌中稳步向前着,这一切本是向着美好明天发展的样子。
可是,商场的风云变幻,哪是她这初出茅庐的小丫头所懂得的。只一夕间,铺天盖地的消息便奔涌而来,个报纸头条醒目的位置各色惊悚的标题层出不穷——“‘峥鸣电子’气数已尽”、“‘峥鸣电子’陷入L公司的局里”、“连氏集团曾欲收购‘峥鸣’”。
这些标题,聂清许已看得麻木不已,唯一让她心里一颤的便是那血红的大标题——“‘峥鸣’董事聂强峥病倒入院”。
是的,现在她人在A市最好的民心医院,那在病床上躺着的,苍白羸弱带着氧气罩的老人,便是三个月前还红光满面的中年男子,她聂清许的父亲——聂强峥。
股市崩塌,公司倒闭,只一夕间,这个她深爱的男人就此倒下苍老不堪。聂清许一直对继承公司毫无兴趣,家里也就尊重她的意思,让她去学了设计。毕业后,她本打算回A市,却是在导师的再三挽留下,留在了C市,导师所开的工作室里,每天繁忙而充实。她想着,自己独立挣钱给父母买东西时,父母脸上的笑容,那一切都是值得的。聂清许本想,再闯几年,就几年,她就回去照顾家里,安稳稳寻个同样的安稳的人,嫁作人妇,然后生子孝敬老人。
本来,一切如果平顺下去,大概就这么衣食无忧、细水长流的过下去了吧。
可是,天总不能遂人愿。
她从万人羡慕的“小公主”、“白富美”变成了无人再愿意问津的“吊丝女”。没有父亲强大的财力作背景支撑,那些对着她微笑的人,脸上都换上了嫌恶。
“清儿,清儿。”母亲温柔的呼喊,终于把陷在沉思里的聂清许唤醒,她努力的挂起一抹笑,扭头看着自己也是瞬间苍老的母亲。
“妈,怎么,是不是饿了?我去买点粥回来。”说着,聂清许匆忙的便要站起来,往外走,“医院隔壁那家‘莫氏’粥记很不错的。”
冷秀云拉着女儿的手,柔声道:“乖,先坐下。”她这个女儿啊,现在不过一点,刚才吃过午饭而已,这孩子竟恍惚成这样。
聂清许不解的看着自己母亲,好像是有什么要说的样子。
“清儿。”冷秀云深吸一口气,才又道,“我跟你父亲商量过了,我们放弃治疗。”
“那怎么行!”聂清许急急道。“我那里还有几万块先用着,其它,我会去想办法的。”
冷秀云摸了摸自己女儿的小脸,捋了捋那乌黑柔软的发丝,无比爱怜,“清儿,等你爸情况稳定点,可以脱了氧气,我们便会乡下去。那里……”说到这里,她原本无光的眸子都亮了起来,“我和你父亲在那里相识、相恋,那是我们一直都想再去的地方。这次也正好,趁此机会,我……就可以和他长长久久的待在那里了。”
这就是她的母亲,从她父亲病倒入院至今,从未落泪,永远微笑示人,永远有对生活的希望和向往的强大心灵的女人。
那是她一直想去成为的人,不骄不躁,宠辱不惊。
“那让我先去问过医生。”聂清许其实已在心里妥协了。其实,她看似温柔的母亲,做了决定又岂是她能阻拦的。
着一身白衣,面目都透着一股子悲天悯人的医生,温润如玉的看着聂清许,“聂小姐的意思是,想知道聂先生可不可以出院?”
“我父亲想搬去乡下,所以,文医生,怎样做才比较安全?去乡下医疗条件不好的情况下,需要准备些什么?或者有没有专业护士可以雇佣陪同?”聂清许一连问了许多问题。
文医生还是那般儒雅的样子,“聂小姐,按理说,聂先生的情况是不鼓励出院的。但是,现在奇迹多了,说不定在乡下清新怡人的环境里也有益于他身体的恢复。若是执意要走,那等身体稳定以后,配备药物带齐全,以后定期到医院检查吧。”说到这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睛,“不过,聂先生情况并不很乐观。聂小姐,还是要有心里准备。”
“嗯。谢谢。”得到想要的答案,聂清许很平静的起身道谢告辞。走到门口,却听后面人喊道,“聂小姐,这……是我的号码,若是有什么事情就打这个找我吧。”手里被塞入一个写有号码的纸条,她正要再次道谢,身边已掠过一阵风透着医院干凛的味道,白色的身影已只远远剩下一个背影。
出了医院,还是人世间的车水马龙喧闹无比,聂清许脚步本是往家的方向地铁站行走,却临时改道,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金马小区。”
司机师傅,听到她报出的名字,又偷偷往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那意思昭然无比——这么年轻的小姑娘,居然住那一平米数十万的富豪区,啧啧啧……
聂清许却没心情,更是没空去理会那别样的目光。现在的她要忙着去见一位与她父亲还算交好的伯父,若是这个人也帮不上忙,那么父亲的公司可能真的彻底没办法了,那时,她也尽力无憾了,父母回归乡下过田园生活,也算是种完满了吧。
过了市中心那最拥堵的一段,车速便飞快起来,临近“金马”车流更是稀少,倒是各种本是罕见的豪车纷纷一闪而过,像她这般打车的人,是异类,更是屈指可数。也是了,这里居住的人,哪里用打什么车,自家车库里不都三五辆的停着闻者为之贵得咋舌的名车。
或许曾经的曾经,她也是那让人羡慕的众生中的一名。可是,今天这身份的变迁,却也是没有办法的。
车子驶入一片林荫道里,在欧式铁艺的围墙外停下,“小姐!到了。”
出租车师傅那声明显强调的“小姐”,聂清许也没那力气去计较了,付了车费,又习惯性的要发票,更是换来人家几个白眼。
环顾四周,还是一片绿意盎然,跟几年前她来过的样子,没有多少区别。
敛下心里那番慨然,暗自深呼吸几口,按下那红色的按钮,很快便有声音从斜前方的乳白小盒子里传来,“谁呀?”
“我是聂清许,请问孟伯伯在么?”
里面一阵吵闹声想起,隐约有一个声音在念着,是清许来了,然后有响亮的童声传来,“清许姐姐,我是小风啊。”
竟然是小风,孟伯父老来得子,现年才8岁的孟晓风。聂清许正要答话,又听里面传来,“姐姐,我给你开门,快进来呀。”
“好。”聂清许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拜访她已经跑过好几家了,几乎都被人以各种理由搪塞不见了。她以为,或许这一遭,当报过姓名后,极有可能回应她的又是那句——不好意思,聂小姐,某某先生出差/出国去了。
才一踏入孟宅大厅,远远便有一个小身影奔过来,“清许姐姐,姐姐!”
下一瞬一个毛绒的脑袋便钻入她怀里,撒着娇的蹭,那人儿又可怜巴巴的抬头,“姐姐,你说过要来看小风的……”
“姐姐这不是来了么。”聂清许也很是喜欢这单纯可爱的人儿,出生在这样的家里,不被点黑暗所沾染是多么不易啊。
“走走走,我带你去看我的‘航空母舰’。”孟小风拖着他心心念念的清许姐姐就要往楼上自己的卧室走去。
“小风。”一个声音很平常的响起,却是让孟小风颓了脑袋。
“孟伯伯好!”聂清许问好。面前的人,总是有种不怒自威的庄严感,神圣不容侵犯,孟小风吐吐舌头对聂清许比着唇语:我在楼上等你!暗暗比了个“OK”的手势,那小人就欢天喜地的跑上楼去了。
“小风还是那么喜欢你啊,清许。”说完这位孟老先生不再寒暄,示意聂清许跟他过去。
是一个约莫有20平米的书房,三面墙上都是定制的书柜,书柜里满满整齐排列各色书籍,多是人文历史政治一类。只一眼看去,眼尖的发现竟然有一本《僰人文化》,当初做设计要用到,那书她可是寻了好久。
“清许啊,你父亲的事,我也很痛心。”
多么相似的开头,聂清许听在耳里都一震,几乎都能猜到下面的内容。她以为这位孟伯父会起码先寒暄绕几个圈子以后,再表达自己也是多么困难和不易,实在帮不上忙。
这位孟伯父却是没有多说其它的,提起笔刷刷便写下一串数字,然后递给她,“你看,真是抱歉,能帮助的大概也只有这么点了。”
聂清许捏着手里的支票,简简单单的五个零,这五个零对那么大一家电子公司而言,根本是杯水车薪,对她而言呢,她记得小时候,孟伯伯曾送她一双翡翠镯子,但是那镯子都不只这个价钱了。
她心下了然,依然没希望不是?也不愿在多说乞求什么,只道,“谢谢孟伯伯了,真是打扰了,不好意思。”说着把手中的支票轻轻的放在那黄花梨的书桌上,转身离去。
“清许啊,做人有时候不能那么高傲的。”后面那肃穆的声音传来。
聂清许脚步未停出了书房。她知道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或许别人觉得十万块聊胜于无吧,她却是觉得,何必为了这十万还留下个承人情的由头。世间最难还的不就是人情债么,她宁愿自己去想办法,哪怕是抵押出那套唯一留下的,做为她嫁妆的房子也好,何况既然公司必然只能放弃了,那钱也就无所谓了。剩下的那点积蓄和一些首饰珠宝,大约也能挺过去了,过点平淡的日子是不难的了。